讓我靠近
中篇小說
作者:光盤
光盤,本名盤文波,1964年10月出生,桂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第四、六、七、八屆簽約作家。
出版及發表長篇小說《英雄水雷》、《王痞子的欲望》、《請你槍斃我》、《摸摸我下巴》、《毒藥》五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廣西當代作家叢書·光盤卷》、《桃花島那一夜》。
作品散見《花城》、《上海文學》、《作家》、《鍾山》、《山花》、《長城》、《民族文學》、《江南》、《北京文學》等刊物。
黃砂漢發現門前的桂花樹今年已經是第五次開花了。這棵桂花樹是黃砂漢出生那年春天父親種下的,如今已經生長了78年,它還是那般青春勃發,繁榮昌盛,相當於人類少年時期。但在黃砂漢的記憶中,這青春年少的桂花樹,年開花高達五次的情況從來沒有過。
“看,桂花又開了!”黃砂漢抬頭指著樹枝大聲地說。他想讓所有鄰居和經過的人都知道,隻有他黃家的桂花樹,生命力才如此旺盛。
“它當然要拚命地開,不然就沒有機會了!”聲音從不遠處飄來。黃小峰手裏提著一隻三四斤重的大王八,走著非正規的方步,一邊搖晃著腦袋。黃小峰在得意的時候喜歡搖晃腦袋,這一點沱巴街上所有人都知道。今天黃小峰得意什麼?難道是他手中那隻探來探去的王八大龜頭?
“你買王八幹什麼?”黃砂漢對走到身邊的兒子說。
“給你補補身子。”
“我從沒有親眼見過這麼大的王八。王八太大了,一定不是好東西。現在的人什麼不能弄假,河卵石也能弄成雞蛋。”黃砂漢審視黃小峰手中的王八。
“爸,你這就是外行了,王八越大,說明生長期越長,吃了越補。”黃小峰手指彈彈龜背,然後戲弄王八的大嘴。
“你剛才說什麼?桂花沒機會再開了?”黃砂漢目光再次飛到桂花樹上。
“房子要拆了,沱巴街以及周邊要改造,這棵老桂花樹也要砍掉。”兒子朝家裏走。
黃砂漢說:“沱巴街好好的,為什麼要拆?舊城改造好還不到一年,這政府也真能折騰!”
黃小峰已經進了屋,黃砂漢敲敲窗戶。黃小峰走過來,對窗外的父親說:“你有何感想?”
“老子感想大了!市長腦袋是不是塞進棉花了?”
“爸你說,沱巴街有上海南京漂亮嗎?有北京長安街漂亮嗎?有巴黎紐約漂亮嗎?有它們上檔次嗎?”
“雖然我沒去過那些地方,但應該比不上。”
“所以,市裏區裏狠下決心,要把這一帶改造建設成高檔小區,集住宅商業金融為一體。到時候你就看吧!”
“房子拆了,我們住哪兒?”
“這個你不用擔心。據說可以回遷。我們現在住一樓,回遷後就可以住樓上了。住他個十樓八樓的,踩踩人家!”黃小峰將王八丟在池子裏,加上蓋過王八半個身子的水。王八頭時而埋在水裏,時而舉在空中,耀武揚威的樣子。
“老爸,你回來說話。”黃小峰關上窗戶,露出興奮的表情。
黃砂漢剛要轉身,碰上了老聶頭。他們是關係比較好的麻友,常聯合起來整治牛皮大王謝老頭。因此謝老頭在牌桌上總是接二連三地放炮。老聶頭住四樓,拆遷的事要不要告訴他呢?都是沱巴街的老街坊了,習慣了這裏的一草一木,突然要拆遷,真是舍不得受不了。黃砂漢正猶豫時,老聶頭說話了:“黃老頭,剛才我看見小峰給你買王八了,你又沒老伴,吃那王八幹什麼?你現在是和尚的卵子——空大!”
“你個老聶頭,從來就沒有個正經!”黃砂漢擂了老聶一拳,逃回了家。
“凡是積極配合政府拆遷的,都能享受很多優惠政策。政府要做的事,誰也別想阻攔,還不如積極配合。其實政府都是為老百姓考慮的,領導往往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看問題,他們想的比普通人多,看得也比我們普通人遠。這就是所謂的高度、宏觀。”黃小峰給父親遞了一支煙,“我希望你在拆遷問題上,做表率爭第一,成為沱巴街人人學習的榜樣。”
黃砂漢不喜歡黃小峰這種官腔。他目光鑽到窗外,落在那棵與自己一起成長的桂花樹上,心想:桂花樹還處於少年期,我卻老了;可是桂花樹年輕有什麼用呢?它就要被砍掉,生命就要結束了。它今年開五次花,實際上在暗示著什麼呢。
黃昏的時候,黃砂漢最終還是把拆遷的事告訴了他的夥伴們。黃砂漢的話,他們信。因為黃小峰是玫瑰區計生局幹部。雖然計生與拆遷辦像冬瓜與柳樹不搭界,可黃小峰畢竟是機關裏的人,消息一定很準確。
一輛東風牌卡車停在桂花樹前。清晨的太陽鋪在沱巴街上,過於明亮的陽光令人感到暈眩壓抑。搬家公司的人進進出出,忙碌著往車上搬家具。黃砂漢站在一旁與老聶頭、謝老頭等街坊們輕輕說著話。他們都很傷感。據黃小峰說,這是一項重大且龐大的工程,總框架完工可能需要三四年時間,能夠真正回遷已是四五年以後了。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了,也許這一別就是永別了。
“你往哪兒搬?”大家都反複問黃砂漢。
“東郊。”黃砂漢說。
“東郊大了去了,具體在哪兒?”
具體在哪兒,黃砂漢也不知道。租住的房子是黃小峰一手辦理的,接下來有關拆遷的事,黃砂漢也不想插手。事情辦得越多,煩惱也就越多。
“怎麼說搬就搬呢,你也太過於積極了!”他們用友好的口氣指責黃砂漢,心裏都是空空的。他們暫時還不知道往哪裏搬,是住政府指定的租房過度,還是自己找地方過度,心裏都沒底。
不到一個半小時,黃砂漢120平方米的三居室就空空蕩蕩了。算算,黃砂漢在這套房裏住了12年了,感情很深呢。黃砂漢在78年的歲月裏,見證了沱巴街的所有變化。沱巴街以後變成什麼樣的檔次,黃砂漢想象不出,他的想象力十分有限。
黃砂漢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低聲說:“老伴,我這就正式搬走了。你回到這裏了嗎?如果回來了,就跟我走,不然,你找不到我們的新家的。”黃砂漢麵對著家後退,一直退到桂花樹旁。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紅綢帶係在桂花樹上,哽咽道,“永別了,我的同齡樹!”
汽車發動了,黃小峰催黃砂漢快上車。黃砂漢向夥伴們揮揮手:“去玩啊!”同伴們紛紛舉起手:“你也常回——”停住了,他們突然記起這裏將很快成為一片廢墟,再慢慢地變成另一個模樣。他們舉著的手一隻隻下垂,分別擦拭湧出來的眼淚。
新家在東郊黃鶯岩小區。在黃砂漢記憶中,黃鶯岩小區是桂城最早的小區,當時雖然也叫小區,但根本沒有物業管理一說。他還記得當時這裏最突出的問題是自來水供應不上,居民用水還是抽地下水,還得下樓挑。房子的價格也很貴,零售每套房子要三四萬呢。20世紀80年代中期,有幾個家庭拿得出三四萬呢!最後大部分賣給了單位。因為各種配套設施跟不上,居民們的意見很大,就反映到新聞單位去。桂城晚報對黃鶯岩小區的批評最為嚴厲,那個叫金成的記者一連寫了五篇報道,在市民中產生過很大反響。市政府非常重視,幫助解決了很多問題。可是由於問題太多,有的問題就再也無法解決了,就像已經煮熟的鴨子很淡,再加鹽也不會進味了一樣。關於那組報道的報紙,黃砂漢收藏了十來年。黃鶯岩小區的“光輝”曆史,深深地刻在黃砂漢的腦袋裏。
快20年了,黃砂漢還是第一次進入小區,他曾經多次產生過到黃鶯岩小區遊玩的念頭。有一次,他對麻友老聶頭說:“明天,我們上黃鶯岩小區玩去。”老聶頭馬上拒絕了:“不去,那是個窮山惡水的地方!”不知為什麼,黃砂漢腦海裏就時不時地閃出想象中的黃鶯岩小區。很多次,當他看到晚報記者金成寫的某篇通訊報道,而新聞發生地他又不熟識時,就把新聞發生地強加到想象中的“黃鶯岩小區”。在他的這個“黃鶯岩小區”裏分別發生過凶殺案、強奸案,也發生過腐敗分子集體裸奔事件。在每年紀念抗戰勝利的日子裏,沱巴街上常出現組建“反奸團”奔赴日本的聲音,黃砂漢也寧可把這些過激青年歸為黃鶯岩小區人。你聽他怎麼說:“隻有黃鶯岩小區的青年才這麼沒素質沒文化!”黃鶯岩小區就是黃砂漢心目中髒差亂愚昧落後的代名詞。
這些年來,黃鶯岩小區糍粑一樣粘著他的心。不曾想,多年後,這個讓他厭惡的小區竟成了他生活的地方。
卡車經過近一個小時的行駛,終於來到了黃鶯岩小區。
“操,這就是黃鶯岩小區!”黃砂漢叫了一聲。現實中的黃鶯岩小區與他想象中的黃鶯岩小區相差甚遠,規模布局都不一樣,周圍的景色也完全不同。樓房的確很破舊了,外表都像沒洗臉的孕婦。但這些都不是他想象的那種差樣子。小區裏的路四通八達,零亂地停放著板車、自行車、人力三輪車和農用汽車。
“這裏像個鄉鎮集市。”黃砂漢說。
司機接上話,說:“本地居民都搬走了,現在住著的都是外來務工人員。你怎麼會租這裏的房子?”
“便宜。這裏是全市最低價。隻是過度而已,四年後,我們就搬回沱巴街了。到那時沱巴街會成為商業金融中心,更上檔次了。”黃小峰說。
黃砂漢附和了一句。
看著這塊陌生地和在街道上行走的外來人員以及橫衝直撞的流浪狗,黃砂漢心像飛絮一樣飄浮。
住房在二樓,是兩居室。黃砂漢的家具一下就把它們塞得滿滿的。“要不是你東西多,我想為你租一居室呢。”“一居室好,一居室更省錢。”黃砂漢心裏堵堵的。
黃小峰問:“老爸,你滿意嗎?”
黃砂漢機械地點頭,咬著牙說:“滿意,非常滿意啊!”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白米雪和奇奇來了。白米雪是黃砂漢的兒媳,奇奇是黃砂漢的孫子。白米雪帶來了半熟菜,一來就拖地擦窗戶整理房間。黃小峰急忙接過熟菜下廚房。
一家人的喬遷之喜過得簡樸而隆重。這隆重主要是白米雪帶來的。白米雪說了很多關心黃砂漢的話,還為他買了一個小靈通。黃砂漢從來沒有用過手機小靈通之類,猛然拿在手上並且在兒子兒媳的指導下使用了一次,感到有些新鮮和興奮。老頭子一高興,喬遷之喜就出來了。黃砂漢暫時把心裏的不快忘掉了。
兒子一家離開後,黃砂漢走到陽台上。他看到的完全是一副陌生的景象,樓前沒有桂花樹,什麼樹也沒有;樓與樓之間相隔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對方窗台似的。地上跑的也不是來往的小車,而是人力車、農用車,行人不再是城市人,變成了鄉下人。整個小區都住著外來務工人員,這在桂城恐怕絕無僅有。黃砂漢此時又埋怨起黃小峰來。租什麼地方、租多大的房子,總得跟老爸商量商量呀!黃小峰這種操心過頭的行為,讓黃砂漢倍感委屈。
黃砂漢走到樓下,他對一個走過來的民工說:“到市中心坐幾路車?”民工說:“你是怎麼來的?”黃砂漢說:“坐車來的。”“你是怎麼來的,就怎麼出去呀。”民工甩開大步,從黃砂漢麵前走過去了。
不遠處有一個小賣店,黃砂漢走過去,“請問黃鶯岩在哪裏?”守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一眼就能看出,她來自鄉下。她警覺地看著黃砂漢,小聲地問:“你說什麼?”黃砂漢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她麵無表情地說:“這裏就是黃鶯岩。”她說的普通話不好,但黃砂漢還是聽懂了。隻是不知道她來自哪裏。黃砂漢說:“我說的是岩洞,黃鶯岩洞。”她搖搖頭。比起桂城其它岩洞,黃鶯岩是一個知名度非常低的岩洞,隻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既然是個洞,就一定有它特別之處,比如應該像黃鶯。等找到了岩洞,黃砂漢準備請他的麻友們來玩。
黃砂漢在小區內漫無目的地走著,天居然就暗了下來。現在已經到了仲秋,桂城的天開始黑得早是可以原諒的。此時,一絲小雨從頭上方飄下,秋風緊跟著刮起來。眼前就更暗了。黃砂漢眼前花花綠綠的。他迷路了。在這個雜亂但並不大的小區裏迷路,黃砂漢認為是一種恥辱。他在匆忙來往的行人中停下腳步,大人喚小孩的聲音和狗吠聲此起彼伏,他真切地感到置身鄉下。要是真的在鄉下,倒好了。一座村莊就是一個整體,讓人踏實。可眼下,他好像到了千裏之外的地方,這個地方讓人恐懼。
他努力地回憶著行走的路線。可是腦中的行走圖卻像線團一般亂糟糟的。他越想越糊塗了。
“那個小賣部在哪裏?”黃砂漢向一個過路人求助。
“哪個小賣部?”
黃砂漢說了一大通,並用手勢作輔助。過路人不理解他的話語和手勢,黃砂漢很著急甚至氣憤。過路人說:“你這個外地人好奇怪!”
望著過路人前去的背影,黃砂漢說:“到底誰是外地人?”想想心裏又服了:自己確實是個外地人。
雨不大不小地下過一陣就停了。地下要濕不濕要幹不幹,行走在上麵,你可能有些尷尬。小區裏沒有一盞路燈,那些騎自行車和蹬三輪的,把車弄得很快,你稍不注意就會被撞上。黃砂漢一邊想,明天應該給桂城晚報的金成記者打個電話,讓他再寫一篇黃鶯岩小區的批評報道。
黃砂漢在小區裏轉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找到自己住的地方。他便給黃小峰打電話。黃小峰說:“具體哪一棟,我沒在意。但是你住在二樓,一樓有一個坑,坑裏有沙土、垃圾和糞便;沙坑旁邊有一盆枯了的美人蕉。一樓過道牆壁上寫著一行粗體毛筆字:‘想打炮,請撥打電話×××××××’。”黃砂漢記住了黃小峰的話,再次尋找起來。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黃砂漢仍沒找到自己的家。黃砂漢肚子餓了。前麵正好有一個用帳篷搭起的大排檔。還未接近,他就聞到了一股惡臭。可是來這裏的務工人員卻吃得歡天喜地,還吵吵鬧鬧地劃拳鬥酒。他們的話,黃砂漢聽不懂。他們用自己的方言說話、劃拳,在不衛生的環境裏吃著低劣的、不衛生的食物。黃砂漢立刻倒了胃口。唉!他接連歎氣。他不討厭民工,但會取笑他們不講衛生。他很可憐他們。他覺得更有理由打電話給金成記者了。應該現在就打。
黃砂漢掏出小靈通。麵對小靈通他腦子突然就一片空白,剛才還打了一次,現在卻全忘了。他一邊拍著腦袋,一邊胡亂地摁著按鍵。他弄了半天也沒打出一個電話。中午在試機時,都是兒子一家你一句我一句教的。現在兒子兒媳孫子的聲音猛撲過來,撞得他腦袋嗡嗡亂響。他回頭看了看棚子下一張張可憐又陌生的臉,求助的念頭就滅下去了。
又走了一陣,他看到了一家小賣店。心想,這下離找到家就不遠了。近了一看,小賣店不是他要找的小賣店。“你有公用電話嗎?”他問店主。店主搖搖頭,說:“你手裏不是拿著小靈通嗎?”黃砂漢支支吾吾。“是玩具吧?”店主問。
兩個小青年從身邊走過,他們聽到了店主與黃砂漢的對話。他們圍上來。黃砂漢對其中一個青年說:“店主說是玩具,你們說是嗎?”這個青年抓過小靈通,說:“我看看。”接著,他說:“真是玩具。你一個老頭還玩什麼玩具呢?送給我了!”這個青年突然向前跑去,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有人搶劫,快報警!”黃砂漢對店主說,“你怎麼無動於衷呢?你太冷漠了!”店主說:“報假警是要進局子的!”
十幾步遠處燈光閃出曖昧的色彩。那是一家發廊。
“請問,有電話嗎?”黃砂漢對懶洋洋半躺在椅子上的兩個女人說。這兩個女人不年輕也不老,說漂亮也算不上漂亮。
“沒有,”其中一個盯住黃砂漢的頭說,“你要電話幹什麼?你不理發,或者按摩?”
“我要報警。”
“這個,我們幫不了你,如果你想打炮,我們倒可以幫你。”婦女說。
“我的小靈通被搶了,我要打炮!”情急之下黃砂漢把報警說成了打炮,“你們手裏一定有手機。快幫我!”
一個婦女從台上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不久,進來一個姑娘。“誰要打炮?”她問。“我。不,我要報警。”“報警可以,但必須打炮。”“那——我答應你。”“你是先打炮還是先報警?”
黃砂漢說:“先報警。但報警後,我會付你打炮費。”
姑娘把黃砂漢帶到樓上一間小房裏。“一炮多少錢?我就放個空炮吧。”黃砂漢說。“不打了?不打也行,你上年紀了,炮都扛不動了,打也是白打。我給你打折吧。”
黃砂漢給了姑娘一百元。姑娘就幫他打了110。黃砂漢到事發地點等待公安人員的到來。姑娘跟在他後麵,姑娘一邊說著一些安慰的話。
不一會兒,110警車來了。
“就在這個小店前,來了兩個小青年。店主說我的小靈通是玩具,小青年不信,假裝拿過去鑒定,結果就把小靈通搶跑了。”黃砂漢給公安人員介紹情況,當說到兩個小青年的相貌特征時,黃砂漢腦子裏出現一壇混濁的石灰水。公安人員轉身問店主:“你能描述出來嗎?”店主使勁搖頭。
圍觀的人聚集了許多。公安人員向他們調查,看有沒有其他目擊者。黃砂漢趁機對店主說:“你年紀並不大,為什麼對搶劫嫌疑犯一點記憶都沒有?”店主壓低聲音:“其實我認得他們,他們是小區裏的惡霸,誰也不敢惹。偏偏你要惹,你惹出大事了,還有可能波及到我!”
黃砂漢走到公安人員身邊,說:“店主知道這兩個青年,說是小區裏的惡霸。”公安人員又問店主:“為什麼知情不報?”店主指天發誓說:“我從來沒見過這兩個人,還談什麼惡霸?這老頭胡說。配合公安人員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難道這點覺悟我都沒有嗎?”黃砂漢說:“店主,你不僅沒有覺悟,還非常虛偽狡猾!”
公安人員對圍觀的人群說:“都散了!”然後回頭麵對黃砂漢,“你住哪兒?”
黃砂漢說:“找不到了,我今天才搬來的。如果不是迷路,我的小靈通就不會被搶了。”
“好好回憶一下。我們幫你。”公安人員說。
姑娘擠過來,說:“你是今天剛搬來的那個?我知道你住哪兒了,你們搬家時我看到了。”
在姑娘帶領下,黃砂漢很快就找到了新家的樓下,兒子說的沒錯,一樓下有沙坑,樓道牆上有打炮聯係號碼。公安人員一直送黃砂漢到家門前。黃砂漢一掏鑰匙,糟了,鑰匙沒帶出來。
姑娘說:“小區裏有開鎖的,叫他們來。”
“這個主意好,可是,撬開了,沒有鎖,我會一夜睡不著。”黃砂漢說。
“你還有其他辦法嗎?”公安人員說,“比如你老伴,兒子?”
“兒子一家住在玫瑰區,離這裏太遠了。”
“總比沒辦法好。我們送你回去吧。”公安人員說。
公安人員先下到樓下。黃砂漢對姑娘說:“你是個好姑娘。這麼好的姑娘為什麼還要跟人打炮?”“不打炮,我吃什麼?”姑娘惡狠狠地說。“難道,你的麵前就隻有這一條路嗎?”黃砂漢也凶起來。姑娘朝黃砂漢吐了一泡口水,說:“去你媽的!”姑娘跑進了黑暗中。
瘋子,黃鶯岩小區裏住的都是些瘋子!這裏到了非整頓不可的地步了!黃砂漢說。
夜晚街上車輛少多了。警車開得比白天快。40分鍾後,黃砂漢來到兒子家樓下。但是隔著一個院子,院子由一把大鎖把著。今天經過了太多事,黃砂漢的腦子嗡嗡地響,兒子家的電話號碼也一時想不起來了。黃砂漢試著叫了兩聲。公安人員說:“你的聲音太小了,你兒子可能聽不見。”黃砂漢說:“叫得太大聲會影響別人休息。”但他還是提高聲音叫黃小峰。黃小峰家的燈終於亮了。
“誰在下麵鬼哭狼嗥?”黃小峰頭伸出窗外。
“是你老爸,快下來開門!”
“半夜三更的,開、開、開什麼門?”
“我鑰匙忘在屋裏了。”
“看,你還是個人嗎?”黃小峰埋怨著下到樓下。當公安人員說“我們已經安全地交給你了”時,黃小峰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說。
“你怎麼能把鑰匙忘在家裏了呢?你怎麼不把自己也忘了?”黃小峰一路罵著。
“讓我住就閉嘴,不讓我住就說話!”黃砂漢說。
“誰不讓你住了,你是我爹!”
“吵什麼吵,要吵父子倆到外麵去!”白米雪從房裏伸出腦袋。
黃小峰住著一個兩居室,黃砂漢不想吵著孫子,就在廳裏的沙發上和衣躺下。黃小峰扔過來一床被子,轉身關上了房門。
屋子安靜下來。黃砂漢心裏並沒有踏實下來,早上搬家到現在,雖然才十幾個小時,可是他卻感覺經曆了十年。就像做夢,不,比做夢還要意外。
黃鶯岩小區地處東郊,是一個典型的城鄉結合部。它的東邊是洋樓林立的郊區新農村,相比之下,黃鶯岩小區倒更像農村。下午,黃砂漢完全弄清了自己租房所處的位置。他住32棟三單元2樓。隻是32棟幾個字顏色很淡了,不仔細看,根本辨認不出來。黃鶯岩小區其實並不大,因為布局混亂,人行道殘破不堪而顯得虛大。36棟旁邊是一座不高的山,人們叫它黃鶯山,山下的岩洞人稱黃鶯岩。黃砂漢找到了它。此岩洞到底有多大,黃砂漢無法知道。洞口被人用紅磚砌成了牆壁和大門,那人鬥膽地在裏麵居家過日子。這些非正常現象都應該曝光,黃砂漢想。他將在近期聯係上晚報的記者金成。而且整個小區全都住著外來人員的現象很奇特,非常值得優秀記者來深入采訪,因為它同時也是擺在政府麵前的一個新課題。如果記者不願介入,政府不想理會,那就是最大的冷血動物。
夜幕來臨時,黃砂漢才真正感到,居住黃鶯岩小區的日子開始了。居民們從桂城的各個角落歸來。這種歸來不是蜂擁而至,而是細水長流。從下午6點開始,一直延續到晚上十一二點,每個時間段你都能看到歸來的居民們。他們臉上大都帶著憂鬱和生活重壓下的疲倦。他們來自邊遠的貧困的農村,大部分人幹著賣青菜、拉貨、撿破爛、掏糞之類桂城人不願幹的活,收入低,受人欺。黃砂漢很同情他們,但又在躲著他們。終於有這麼一天,他竟然越是躲避卻越與他們親密接觸了。
樓下的狗吠聲在晚上7點時傳來。開始是一隻,接著兩隻、三隻……十幾隻。黃砂漢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多的狗集體狂吠,那聲音尖利刺耳凶狠惡毒,可以說驚天動地,聽來叫人心驚膽戰,倍感絕望。此時,黃砂漢正準備吃飯,狗吠聲讓他的食欲全無。狗吠聲略小後,他來到陽台上,沒想那聲音突現,猶如強大台風般把他推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