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狐狸
小說
作者:陳薩日娜(蒙古族)
作者簡介:陳薩日娜,女,蒙古族,1982 年生。用蒙漢雙語寫作,已發表小說、散文多篇。曾獲首屆朵日納文學獎新人獎。
……那條狐狸縱身一跳,便跳到了我的麵前。它蹲坐在後腳上尖銳地吠叫了幾下。隨著這聲吠叫,它的毛慢慢變色,最後渾身都變成了血紅色,連那雙眼睛都變成了血紅血紅的。它伸出一條火紅的舌頭,慢慢地逼近了我。我想逃,但是腿被它那鮮血淋淋的前掌壓住了。那舌頭越伸越長,一直伸到我的臉上……
“啊——啊——”我尖叫著猛地坐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力量讓我這個半身癱瘓的人如此迅速地坐起來——又做噩夢了。我重新軟軟地倒在炕上,渾身的力量被大量的汗水排擠得隻剩下微弱的呼吸了。倒是心髒像一把鐵榔頭一樣用力捶打著我那瘦弱的胸膛。妹妹阿茹娜在黑暗中驚恐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像我們盛奶茶的小木碗。突然她亮開嗓子“哇——”地哭著,隨手抱起枕頭逃命似的跑進了西屋。西屋的燈亮了,一陣斷斷續續的低語後燈又滅了。整個死寂黑暗的夜裏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睜大著眼睛,看向黑乎乎的窗外。窗外風在呼嘯,不時卷起一把把沙土,扔在窗戶上,像是一聲聲詭秘猙獰的狂笑。屋簷上的那隻狐狸皮在我的窗前搖動著,不停地搖動著,在這漆黑的夜裏就那麼來來回回地像個索命的鬼一樣搖動著。我盯著它看,看著看著我突然看見它渾身又變成了血紅色。心裏的鐵榔頭砸得更厲害。我隻感到一絲絲的涼意從脊梁骨裏鑽出來,一直鑽進我的五髒六腑,顫動了我全部的神經。我趕緊把目光收回來,迅速地左右瞥了一下,屋角烏黑一片,似乎有什麼東西躲在那裏。我知道那黑暗裏有一雙眼睛,一雙細長的、金黃的狐狸的眼睛。這雙眼睛追隨了我六年。自從我癱瘓以後,確切地說是從我癱瘓前的一個月來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我。有時候追得緊,有時候追得鬆一些。
那是六年前的一個秋日。德力格爾阿哥望了一眼慢慢西沉的太陽,又看了看我。我很默契地吆喝著牛群趕往村裏。在村口我們遇見了正打獵回來的阿爸。阿爸背著一條奄奄一息的狐狸。那是自從我懂事以來阿爸獵回來的唯一一條有氣息的獵物。那條狐狸在阿爸的駝背上微弱地呼吸著。它毛發橘紅,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著紅色的光芒。我看見它耷拉著頭,舌頭在嘴角邊無力地垂著。就像回光返照一樣,那條狐狸突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的全身顫栗了一下,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眼神呢?充滿了哀怨、充滿了仇恨,又好像閃著一種快活、一種寄托……總之它就那樣緊緊地盯了我一眼後就死了。後來就是那雙眼睛一直跟緊我。過了幾天我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在炕上高燒了很多天後,我的意識醒來了,但是腿卻癱了。我認定是被阿爸扛著回來的那條狐狸坑害了,而且那個回光返照一樣的眼神就一直追隨著我……
剛剛在夢裏就是它在用血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將自己緊緊地裹起來,開始低聲哭起來。“德力格爾阿哥!德力格爾阿哥——”我呼喚著這個名字,試著想以此來驅趕我的恐懼。我拚命回想著我們小時候手牽著手一起到葫蘆斯台淖爾那邊去玩,一起放牛,一起在葫蘆斯台淖爾邊吹蒲公英的花。一朵朵蒲公英的花兒輕輕地漂浮在晴朗的空氣中,葫蘆斯台淖爾上水鳥在歡快地歌唱,那麼自由自在、那麼健康快樂……心慢慢地恢複了平靜的心跳,但是淚水還是漫無邊際地流著。也不知我哭了多久。當阿媽嘴裏大喊著阿斯娜,匆忙又膽怯地掀開我被子時,我才揉著眼睛醒來。看到我睜開眼睛阿媽似乎鬆了口氣,眼神裏焦急的神色被換成了一種淺淺的責備:“一個個都是我的大冤家,真是上輩子造的孽……”
太陽已經透過那張狐狸皮,跳到我的小窗前,照在了我癱瘓的身體上。我用手支撐著吃力地坐起來。已經有幾隻蒼蠅開始圍著我嗡嗡轉了。阿茹娜躲在門後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看著我。顯然昨晚的噩夢對她的影響不僅僅是恐懼。我挪動著身子移到窗前。
窗戶是我整個的世界。一眼望出去,眼前都是我所熟悉的寂寞的喧囂。離我五十米的地方有棵大榆樹。那是一棵千年老樹。枝葉茂盛,樹幹粗壯,枝頭間住滿了歡樂的喜鵲。當德力格爾阿哥牽著那頭花白色拉犁的牛從田裏回來的時候,我的世界就開始活躍起來。德力格爾阿哥首先把花牛放在老榆樹底下,那裏有一小片草地。牛馬上投入到嫩草中,而他則會拿出一支長笛開始吹奏起來,一遍又一遍。他的笛聲總是充滿了一種難言的悲涼,他是否知道倚在窗台上淚流滿麵的我?他是否感受到我這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滴血的心靈?等到天黑了,他就牽著那頭花白牛,任由牛緩慢的步伐回家。他的家在老榆樹的西南方,僅僅一百米。但那裏是我世界餘外的一個角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所在。所以當他的身影走進他屋裏的那一刻我漫長的黑夜也就來臨了。我就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等待著黑夜,等待著又一場噩夢……
我是喜歡夏天的。夏天阿爸除了偶爾打打魚幾乎不打獵。夏天的葫蘆斯台,天是藍色的,那種清澈見底的藍;水是綠色的,上麵遊著自由的水鳥。周圍的蘆葦是墨綠色的,像無數個性格靦腆的孩子互相低語相互拉扯。每一個夏天的黃昏我都能聽到德力格爾阿哥的笛聲。那笛聲同村裏的炊煙一起緩緩地隨風飄蕩。我在我的小窗戶上靜靜地細細地享受著這美麗的季節,也一天一天地消耗著這些美,終於有一天我還是會迎來我最害怕的季節——秋末。一到秋末阿爸便開始無止境地殺狐狸。家裏、院子裏甚至整個葫蘆斯台的上空似乎散發著一股狐狸的腥味,到晚上的時候我總能感到千萬條狐狸在夜空中狂吠。那樣的夜裏我總會一次次地被噩夢驚醒。對我來說秋末是希望遠逝的季節。噩夢一天天地煎熬著我,當然也在煎熬著歲月。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後我會想象德力格爾阿哥,即便見不到他我也會想象那張寬闊的臉、不是很大,但是很有神的眼睛。小時候他看著我的眼神是淘氣的,快樂的。後來他的眼神變得溫柔、變得曖昧。我十八歲那年,突如其來的怪病掠走了我美麗的雙腿,也奪走了我全部的快樂和憧憬。黛秦喇嘛說我的癱瘓是因為阿爸觸怒了葫蘆斯台淖爾的神靈,而且他認為狐狸就是葫蘆斯台淖爾的神靈。阿爸沒有認同也沒有反對,咬緊牙一個勁兒地沉默。他隻是更加瘋狂地喝酒,更加瘋狂地打狐狸。我認同黛秦喇嘛的話,我知道這是報應。當我掙紮著從身體和精神上的巨大疼痛裏踉蹌走過來的時候,德力格爾阿哥的眼神變得黯淡變得絕望了,那眼神裏盛滿了憐憫和無奈。正是這個眼神在我滴血的心髒裏鑽了個洞。疼得我呼吸都困難。從那一刻起我就杜絕跟德力格爾阿哥說話。我想過死,但是他已經從那個洞裏拴了繩子。那簡直是地獄般的煎熬。我看著德力格爾阿哥一天天地沉默下去,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卻仍不肯開口跟他說話,我怕前功盡棄。
一陣風吹來,屋簷上掛著的狐狸皮開始隨風飄動,在我的頭頂上晃來晃去。我順勢打量起那條狐狸皮。這張狐狸皮不大,皮毛也不是村裏的長輩們說的那種灰色,或者是金黃色,它的尾巴也沒有什麼白色的雜毛,可見這狐狸不是他們說的狐狸精,它隻是一個普通的成年狐狸。狐狸的嘴巴張開著,張得很大,那裏麵全是幹玉米杆。阿爸為了完好地保存狐狸皮,把幹玉米杆從嘴巴那兒塞進了狐狸的身體裏,乍一看像是個活的狐狸在空中飛舞。然而它的靈魂現在在哪兒呢?是不是漂浮在葫蘆斯台淖爾的上空悲痛萬分地看著自己的遺體?是不是憎恨萬分地瞄著我們家?有一天阿爸也會死去,我想他的靈魂一定是被打入萬劫不複的地獄,承受萬千折磨吧……
黑色的獵犬聞著地麵小跑著,直接跑到了我的窗前。它先向我搖搖尾巴,然後抬頭看了一眼飛舞在風中的狐狸皮,汪汪地叫了兩聲。顯然是在炫耀它的本事和功勞。緊跟著阿爸回來了。阿爸的駝背上背著一個獵袋,袋子的底子輕微地鼓起。阿爸走進屋裏,緩緩地解開了獵袋,像個大功告成的魔術師一樣從袋子裏麵掏出了一樣東西伸給我看,那眼袋下垂的眼神似乎帶著炫耀。那是一隻野雞,是公的,羽毛十分漂亮。但是已經渾身僵硬了,那美麗的色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知在哪本書上看過,傳說中的鳳凰就是指的野雞。我望著那隻非常美麗卻已凍僵了的身體,沒有說話。阿爸像走貓步一樣有節奏地走過來,坐在炕桌邊,在火盆上熱了一壺酒,開始貪婪地喝開了。
連日來的噩夢讓我整天身心恍惚。看什麼都害怕,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跟著阿爸,窺視著我們家裏的每一個人。我隻希望秋天趕快結束,打狐狸的季節快些結束。然而我的潛意識裏我所害怕和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是一個天氣灰暗的陰冷的日子,是阿爸出去打獵的第七天。那天阿茹娜一大早醒來就有點不對頭。早飯也沒有吃。阿媽在打穀場裏忙著收蕎麥。她要趕在第一場雪之前收完蕎麥和穀子。阿茹娜無精打采、魂不守舍地待了半天,中午的時候她睡著了。下午兩點的時候她突然像狗一樣叫著醒來了,我們以為她隻是做了個夢,或者說她是在淘氣,學狗叫。但是我們很快就發現她不正常。她四肢著地,像狗一樣蹲著不斷地叫,那叫聲像狗,又像……狐狸?一股冰冷的急流立刻傳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渾身哆嗦。阿茹娜突然非常敏捷地跳上窗戶撲向屋簷上的那條狐狸,開始長長地吠叫起來。那叫聲很尖銳,聽著讓人毛骨悚然。阿媽突然蒼白著臉低低地說:“這孩子這是怎麼了?狐媚附體了?”她轉身大步跑出房間,向黛秦喇嘛家奔去。阿茹娜那樣嘶叫了一會兒後用充滿哀怨的目光盯著那隻狐狸。我坐在原地求阿茹娜下來,下來坐到我的身邊來,但是阿茹娜像個聾啞人一樣對我的哀求置之不理。就在這時出去打獵的阿爸背著獵槍蒼白著臉空手回來了。這是阿爸第一次空手而歸。顯然阿爸受到的驚嚇非同一般,他像醉漢一樣步履踉蹌地踏進了屋裏,眼皮鬆弛的眼窩裏眼珠子不停地轉悠著。他忙著自言自語,竟然沒有注意到蹲在窗台上的阿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