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從來不說話
散文
作者:田榕(哈薩克族)
作者簡介:田榕,女,哈薩克族,1988年出生於新疆塔城。曾在地方報刊發表散文若幹。現就讀於江南大學。
四麵柵欄王國裏的“公主”
塔城市的哈爾墩四道巷子裏,爺爺有個王國,柵欄圍起來的地方都是他的疆土。我是四麵柵欄王國裏的公主。柵欄這邊,黑乎乎潮兮兮的土藏在一排酸梅樹下麵,一年四季曬不到幾回太陽。捏一把黑土在手裏,涼絲絲的,放開後在手心裏成形,吹一口氣,就又散了。鬆散的黑土裏有一種潮蟲,長許多細細的小腳,腳上扛著乳白色梭狀身體,我喜歡抓幾隻潮蟲,鬆鬆地握在拳頭裏,任它們在手心裏轉悠著碰壁,有種癢到心裏的感覺。
從前這裏是一片玫瑰園,奶奶的玫瑰花醬,就是用園子裏的玫瑰花加上冰糖熬成的,早餐塗在麵包上,冰糖的甜味蓋過了玫瑰的澀,讓玫瑰花醬聞起來更加清甜,玫瑰醬也是奶奶秘製糖包子的主要原料。古麗的玫瑰花水,也是用這個園子裏的玫瑰花用土法製成的。
爺爺家的前後左右,四個方向有四個柵欄門,四道矮矮的柵欄隔開了四戶人家。柵欄隻比我高出一點,爺爺圍柵欄,似乎不是為了防禦“外敵入侵”,而是防止淘氣的我從柵欄後麵橫衝直撞。其實柵欄最多能擋住幾隻呆頭母雞,根本擋不住貪玩的我和小貓小狗。
雪梅家身材嬌小的兔子,輕鬆地從柵欄門離地麵最近的一欄鑽進來,跳來跳去,滿院子啃草吃。鬼精靈一樣的一隻貓忽然就從眼前掠過,都來不及看清它是誰家的,就帶著我家大黃貓去我不知道的地方玩了。我不知道貓兒是怎麼進來的,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已經在院子裏穿行了。有時候我想,鄰居家的貓平時大概都藏在爺爺家的院子裏,白天抽空回去看看主人,大部分時間都在爺爺家轉悠。
爺爺家的院子前麵開了一大一小兩扇木柵欄門,小柵欄門倚著大柵欄門;大柵欄門平日裏靜靜地守候,隻為大伯父的軍綠色解放車敞開;小柵欄門開合個不停。爺爺仰著臉能看見白鴿拂過青天,那是三道巷子裏的韓家姐弟養的鴿子,卻像爺爺的偵察兵,每天定時在院子上空巡邏。白鴿啪嗒啪嗒地落下來,天空裏的雲都被鴿子翅膀扇起的風趕跑了,留下一片幹幹淨淨的天空。
爺爺家裏有一條他年輕時做的板凳,用的是枯死的老白楊,年紀比爺爺長,算來該是老物件了。一家人一天到晚都圍著它轉。大黃貓喜歡窩在老板凳底下睡覺,它的孩子貼著大黃貓睡,趕也不走,轉一圈回來,又擠在下麵了。
爺爺信任老板凳,他說,老板凳結實,坐著踏實。爺爺一提起它往院子裏走,我就知道,他要坐著老板凳洗阿布代斯、做乃麻子了。
老板凳多數時候蹲在廚房的火爐邊上,不論什麼時候坐上去都是暖暖的,像人一樣有了體溫。可能是坐得久了,把表層的綠漆坐進老板凳裏了,仿佛有一種木頭就是這樣的,油光光地綠著。奶奶坐著它,蒸籠裏就有滿院子飄香的羊肉包子,盤子裏就有嚼勁十足的拉條子,碗裏也少不了熱騰騰的奶茶。有時候我會想,沒了老板凳,或許奶奶就做不出飯來了。
有一次,奶奶坐著老板凳撿芹菜葉子時跟我說,她剛過門的時候,老板凳的綠漆就有這麼鮮嫩,翠汪汪的,招人愛。這麼多年,她還是喜歡坐它架爐子燒火。陽光不紮眼的時候,我喜歡抱它去院子裏坐著看雲。
仰起頭,眯上眼睛,雲裏麵有另外一個世界:大綿羊身上一卷一卷的毛,散成許許多多兔子。雲裏的兔子比雪梅家的兔子白,皮毛蓬鬆,像一團團甜滋滋的會粘牙的棉花糖。我看見全身潔白的媽媽滾著獨輪車來接我上幼兒園。媽媽的頭發軟綿綿的,越來越鬆,越來越淡,最後,飛奔的獨輪車,讓該死的大白鵝那肥胖的身體遮住,看不見了。
天上的雲是一麵鏡子,它能照出我的心事,然後把我的心事飄送到莫荷嫣家上空,再飄移到古麗家葡萄架頂,再滑到“黑人郭”家雜草叢生的大院子裏。雲也帶回他們每家人的心事。四個院子裏的大事小事都飄進了雲裏。
搬條板凳,坐在院子裏就什麼都能看見,什麼都能聽見,什麼都能聞到了。我聽見初中沒畢業就沒書讀的莫荷嫣,坐在牆根低聲地抽泣;聞到古麗身上的玫瑰花水的香味;看見“黑人郭”伯伯一次次抱著繈褓裏的小孩兒,慢慢靠近他妻子和女兒滑下去的那條河壩。
雲兒從來不說話,隻要有心搬一條板凳坐在院子裏,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風不在意誰家院子長滿野草,誰家院子種著瓜果,它裹著“黑人郭”家的野草籽兒,嘩啦啦地卷到爺爺家的院子裏,再銜回蒲公英的種子,從柵欄下麵鑽回“黑人郭”家的四個牆角安身。
四道柵欄隔開的院子裏,生長一樣的野草,開出一樣的野花。孩子們不在意四家院子裏住著四個民族,說著四種語言,每天唱著一樣的童謠:“手心手背,兩人一對。”亮出黃白黑三色小手,奔跑在四個大院子裏。
小貓小狗小兔子呆頭雞老山羊不在乎是誰家的院子,哪裏有食吃就往哪裏跑。雷公電母毫不客氣地鳴閃在每個院子上空,滋潤的雨水也不曾偏袒誰家的莊稼。雨過天晴,孩子們呼吸同樣混著泥土味、牛糞味和青草味的空氣,奔跑在泥濘的河壩邊上,去追逐架在河麵上的那道矮矮的彩虹。
機器手“黑人郭”
爺爺家左邊的那道柵欄隔開的是“黑人郭”家,是巷子裏為數不多的漢族人家之一。“黑人郭”和他兒子一人守著一台拖拉機。傍晚,鄰居們乘涼聊天的時候,從來聽不見他們家的聲音。爺爺說,他們幹活累了就睡下了,起來不累了,又去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