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見一麵,少一麵(1 / 3)

見一麵,少一麵

散文

作者:羌人六(羌族)

作者簡介:羌人六,羌族,1987年生於四川平武。主要作品有詩集《太陽神鳥》,散文集《發表了日出的群山》,短篇小說集《釋比兄弟》等。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

逝者的名字,

也許,還有生者的螺旋軌跡,簽名,日期,時間,年份,月相,

風,潮汐,太陽耀斑,樹葉,蛇鱗,蜈蚣千足,山脊,古跡,

盛宴後的殘羹冷炙,殘渣,殘渣!

這就是我的領域,我的牢獄,我出不來;

但是我喜歡數沙子,給每一粒沙子取名字,這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勒克萊齊奧(法國)

有些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

隻有一顆明亮的心,能夠發現它們,將它們從時間的柱子上摳出來。如同晴朗的夜晚,在村子上空靜靜閃耀的星群,看著看著,身體和靈魂就掉了下去。

偶爾,會有流星在天際一閃而逝。

母親的話語就會飄上我的心頭。

母親小心翼翼地告訴我們:“鎮上又要死人了。”

第一次聽母親這麼說的時候,我還很小。稚嫩的胸腔裏,激蕩著一種說不清的神聖和悲哀。我在想,人為什麼要死呢?我害怕死。雖然,我連死亡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

多年以後,當我真正進入生活之後,才恍然意識到:死亡,其實就站在我們中間。它和我們一起吃飯,上學,睡覺,做夢。一起玩耍,生病,勞動。一起等著某一刻的到來。

我並不畏懼死亡。

上小學的時候,我帶著兩個表妹,在離外婆家不遠的莊稼地裏,看到過一具陰森森的死人骨架。一場暴雨之後,那些骨頭被洗得很白。白得就像一堆雪,一堆看上去完好無損的時間。

兩個表妹似乎並未意識到我發現了什麼。

嚇嚇她們的想法,已經淹沒了我的恐懼。

於是,我惡作劇般地撿起一截骨頭,讓表妹拿著。表妹不情願,櫻桃似的小嘴撅得老高。

我編了一個近乎愚蠢的理由:“把骨頭拿回家喂狗。”

表妹將信將疑地接過骨頭。我把一種名字叫做死亡的東西遞給她之後,拔腿就跑。

我邊跑邊喊:“有鬼啊,有鬼啊……”

山上的風很大,我的聲音在風裏顫抖。

其實,我就是一個鬼。兩個表妹嚇得一邊跑一邊哆嗦,她們跟在鬼的後麵跑著,哭鬧聲震耳欲聾。

這件事,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它躺在我的悔恨裏。

在傷害了一個亡者尊嚴的同時,也傷害了兩個表妹。可能,因為這件事,她們不會再去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見一麵,少一麵,我們活在變化之中,我們都在不斷地改變著,不斷地接近那個讓我們顯得既無助又模糊的時刻。

如果能夠再次遇見這種事,我相信我會毅然走上去,幫助他們,把安寧和守望重新埋起來,讓他們重新歸於泥土。

我們都會歸於泥土,那是我們永遠的歸宿,樂園。在那兒,我們洗掉了身上的時間,成為一張白紙。

不久以前,我收到一位老家朋友發來的請柬。紅紙黑字,淌著他要結婚的消息。

看了看母親放在櫃子上的請柬,我是既高興,又惆悵。

結婚,在我看來,應該是一種歸宿般的喜悅和認同,意味著流浪的肉體和靈魂有了寄托,也代表著男女雙方明確的責任和選擇。

我為能分享這樣的幸福而愉悅,也為之惆悵。

隻要回到家裏,母親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有對象沒有?”

我總是無比誠實地回答:“沒有。”

一臉期待的母親,臉色頓時暗了下來。

半是諷刺半是鞭策地重複起她和父親的經曆。這些經曆,曾經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他們,現在,母親拿到了這根鞭子,她用它抽打她的兒子。

母親總是說,她和父親成家的時候,一無所有。如今家裏的一切財產,都是她和父親一滴汗一滴汗攢出來的。

每每說到這些,母親的話語和眼神就會變得無比幽怨。同時,談話的目的也失去一條腿一般,搖搖晃晃,不知不覺,已經偏離了重心。

我知道,這些年來,母親之所以反感婆婆,主要是因為當年分家的時候,婆婆偏心,讓她和父親吃夠了苦頭。沒有像樣的家具。沒有尊嚴。他們在漏風的青瓦房裏,度過了結婚以來的第一個冬天。

母親講述的這些小事都發生在1986年,我出生的前一年。那時候,本來可以選擇留在部隊發展的父親毅然回到家鄉自謀生路。

孝順的父親擔心,他不在的日子,這個家就真的被人給埋了。這個人是我的大伯。

脾氣火爆的大伯時常跟婆婆和爺爺作對,最後發展到動武較真的地步。想著往往眼淚汪汪的親人,父親不得不選擇離開部隊,重返故裏。

可剛回老家不久的父親,就帶著結婚證和母親,皮球一樣被趕出了家門。

結婚讓他們得到許多,又仿佛讓他們失去一切。

恐怕精明能幹的父親也沒有想到,走過萬水千山,卻在自家門前摔了跟鬥。

母親說,我和弟弟出生以來,婆婆幾乎沒有抱過我們。

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婆婆總共生了六個孩子。她已經累了。貧窮,讓她的愛喘不過氣來。荒蕪和偏激,其實是一種本能,一種來自於封建時代的慣性。

婆婆把大部分的愛,尤其是那些家產都留給了最小的兒子,我的幺爸。

中國有句老話:“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