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兒兀自雨打梨花、淚浥鮫綃,待哭過這一陣,才覺得心裏稍稍舒緩些。於是抽抽嗒嗒地說道:“咱倆沒結婚前,媒人到俺家來提親。對俺爹娘說:你家有多少多少良田,有多少多少大院子,有多少多少間屋。周村街的買賣,做得又多麼多麼大,又多麼多麼有錢,綾羅綢緞既著穿。哄得俺爹俺娘靡靡地轉,恨不得早上提親說媒,下午就把我嫁給你。你自價還吹乎著說:名下有六七百畝土地,將來周村街買賣不好做,咱倆回老家收租子也餓不著。我到現在才知道,你名下田產已分過兩回,你自己竟然一分一毫的田畝都沒有,看來我今輩子是不好指望了。我都不如個大蛋子,名下還劃分有二十畝土地來!”
三姐兒這話,卻直戳著李老板的痛處,說得他心生慚愧、渾身燥熱起來。李彙昌無法辯駁,隻能蒼白無力地搪塞幾句。
三姐兒接著又道:“我既然答應嫁給你,生米已煮成熟飯,隻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窮也罷富也罷,過往咱都不提了,你即使要飯我都一路跟著你,絕不嫌棄你。可你當初不該騙俺爹娘,不該誑我,那媒婆子說:你老婆叫飛機撂炸彈嚇殺了,隻留下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怪可憐!我一個黃花大閨女嫁過來,也沒嫌棄孩子吧?可是跟著你回到莊裏,誰知你竟還有一房活著的大老婆來?還得有三個小孩子來叫我娘。你那大閨女的年齡,都待和我差不多大,你說說叫我臉往那裏擱?你說說叫我心裏是啥滋味?”
其實三姐兒尚有所不知,李老板確是與他大哥性格迥異。他在五六歲時被爹爹送進私塾,很快就顯出腦瓜靈活,記性好、悟性高的特點。初入塾時,啟蒙課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等。待再晉學後,讀《四書五經》等大書,旁涉《唐詩》、《宋詞》,明清小說也讀過不少。雖說沒進過一天新式學堂,但李老板古文功底深厚,說話咬文嚼字,又寫得一手絕好毛筆字,倒不像個鄉下子弟,身上很有些舊式儒生的影子。
當李老板從私塾出來,卻是整個國家最動蕩之時。列強侵淩、軍閥割據以致國家山河破碎、兵燹頻仍、民生凋敝。其時山東督軍張宗昌,綽號“狗肉將軍”、“混世魔王”,又稱“三不知將軍”。自己都不知有多少錢,不知有多少條槍,不知有多少房姨太太。這個附庸風雅的軍閥還好寫詩,發表過此類:
要問女人有幾何?
俺也不知多少個。
昨天一孩喊俺爹,
不知他娘是哪個?
有這樣的人做父母官,可知小民的命運能好到哪裏去?遭逢亂世、風雨飄搖中再無進階門路,李彙昌十三四歲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肩不能挑,手亦不能提,爹娘早看出小兒子不是幹農活的料。但他們對孩子卻也知人善任,於是通過瓜葛親戚關係,把小兒子介紹進周村有名的“東來昇”大染坊,跟著王百萬學做買賣。
讀書多有文化的好處,這時充分顯現出來。李彙昌能寫會算,舉一知三,雙手撥拉算盤運算如飛,學啥都快。心靈手巧又兼口齒伶俐,終得盡顯胸中所學。師傅王百萬亦非常器重這個徒弟,一心刻意著力栽培,經常隨身帶他出席各種場合,在商圈裏廣結人脈,提攜知名度。李老板三年出徒,通過家裏出資,再得師傅王百萬不遺餘力的支持,終於盤下周村大街中段一套院子,自創字號“滙昌綢緞荘”並順利開張。十幾年發展下來,買賣已是遍布全國各地。
李老板事業初創時,爹娘為收攏兒子的心,為他包辦門親事。女方乃李莊正東二十裏地,桓台新城最有名的王家。李老板頭回親事時十七歲,女方卻比他大三歲,已年滿二十,那個年代在農村實屬晚婚。王氏父母也是百般挑選,男子要相貌好,家族要勢力大,兩家應門當戶尤佳。直到見著李老板,始覺得這才應是他們家的東床快婿,終點頭首肯成就這段姻緣。
李老板在城裏待幾年,亦算開了眼界,再接受些新思潮的影響,正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年紀。李老板正處草創商鋪字號時,對爹娘的包辦婚姻始終有些抵觸情緒,但當時年齡尚小,翅膀也不夠硬,不願也不敢太過反對這門親事。爹娘卻對李老板說:“女大三,抱金磚”,盼著兒子趕緊成親,然後抱上孫子。
被逼成親後,初時李老板見王氏生得小巧秀麗又極守婦道,二人還伉儷情深夫唱婦隨。伴隨著頭兩胎女兒,大妮兒、二妮兒的降臨,“弄璋乎?弄瓦乎?”等重男輕女的觀念,逐漸從李老板頭腦中又冒出。又經過幾年摸爬滾打,李老板在商圈裏總算掙出個頭臉,就更加看不上鄉下女人。再加小夫妻原本思想觀念、生活情趣存在較大差異,二人隔閡越來越深,勃谿之聲不絕於室,以致相互心生厭煩。王氏一氣之下,遂帶著倆女兒回鄉下生活,隻留李老板在周村孤燈冷灶、形影相吊的打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