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兒雖不與三姐兒常見麵,但這娘倆對眼氣。接到她的信,就把她的事掛在心上,三姐兒明白:“二妮兒心裏已有人了”。她對男人道:“你不見二妮兒的信上,一股勁地催你趕緊回家看看麼?你從調到供銷科後,出發在外的時間多,在家待的時候少,這次回來正好有空,倒不如借機回老家一趟。去看看那個人,幫著二妮兒參謀參謀,給她長長眼色;接就著再去看看你爹、你娘,還有三祥子家。照理講,三祥子和大妮兒同歲,已老大不小了。估計不是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也早該成家了,這次你當叔的回去,也一並問吧問吧。”聽三姐兒說的在理,夫妻二人合計一番,李彙昌於是準備回老家一趟。
騎上自行車,出周村的朔易門照直往北走,原來這條閉著眼都能到家的熟悉道路,今天騎行在上頭,李彙昌心裏卻感覺著有種怪怪的味道。伴隨著這條砂石路的西邊,曾經明鏡般的孝婦河竟黯淡下來。河流緩慢低咽,顏色暗混不清,仿佛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行動遲緩而失去靈性。曾經水波蕩漾,香蒲獵獵、蘆葦飄飄,野鴨劃水、水禽嬉戲、魚兒跳躍的場景都不見了。曾經兩岸楊柳依依,古木參天、野花香草遍地的場景也不見了。曾經河中小舟往來輕搖,魚鷹陣列,早撒網晚采菱的場景不見了。
遠端四周天地接連處,一片光禿禿的淒涼景象,到處可見連樹帶根都刨去,一個個散落的黃土坑。仿佛麻疹病人肌體上的疤痕,又仿佛經曆過一場大戰,待硝煙散盡後遺落的彈坑。空闊淒涼的原野上,成熟的莊稼成片成片地倒伏,也不見有人來收割。由近及遠,滿目林立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煉鋼窯爐,和窯爐旁邊坑坑窪窪的土地,及窯爐旁的廢棄物......
一點都認不出,這哪裏是生我養我,我常常走過的,心中長長依戀的故土呀!我的親人們都瘋了麼?怎能這樣不懷著感恩之心善待她、反哺她!難道男女老少都去吃大鍋飯,一窩蜂的大煉鋼鐵,糧食就不需要收獲,莊稼就不需要耕種了?難道糧食會自己從地上長出來,或是自動從天上掉下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李彙昌禁不住歎息連連,心中滿是疑惑,懷著憂心忡忡的複雜感情回到老家。
李家大院的兩扇大門虛掩著,門上的紅漆已脫落殆盡,門板上的鐵蒙皮和銅乳釘及獅首獸銜環了無蹤影,隻透著紅一塊黑一塊的斑駁小孔。李彙昌推開大門進去,諾大的院子空空蕩蕩,兩條大黃狗亦不見蹤影,估計是老死了。院裏的大樹早已砍得精光,樹下覓食的雞鴨蹤跡皆無。南飯屋牆根下,土改中留下的一掛大車仍停在那裏,隻是兩根車駕轅斷的還剩一根。碩大的車輪,外邊包著的鐵皮鏽蝕殆盡;木軲轆的輪輻幾乎全部折斷,似乎要塌下架來,就像個年邁的老人無力地偎依在牆根。所有的老房子,屋頂都年久失修,曲瓦間長滿荒草。遮風擋雨的瓦當脫落不少,露出頭的椽子經日曬雨淋也朽爛變黑;房脊上的五脊六獸部分塌落下來,再無複往昔的神彩。也說不出為啥?近幾年來,尤其是從大哥去世後,李彙昌每次進到李家大院,再也尋不出一絲歡樂的氛圍。相反,卻總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擾動著他,使他緊張不安!
李彙昌先進到東屋,王氏和兩個孩子都不在。“二妮兒上坡了?二蛋子興許去上學了。”心裏正想著,屋外卻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誰呀?找誰呀?”
“娘,是我,您兒子彙昌回來了!”聽出是娘的聲音,李彙昌忙答應著從東屋裏出來。推開門走進北屋,迎麵一股腐朽、黴爛及各種難聞的氣味,混雜著撲鼻而來,使李彙昌很不舒服,讓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看到老爹迎門坐在太師椅上,已是須發盡白,如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老爹呆楞的眼神,看著有人進屋來,嘴裏咕念著卻沒有任何動作;老太太坐在小方桌旁的交槎上,立楞起耳朵在聽動靜。聽到小兒子進來,遂招呼道:“奧,是彙昌回來了!”老太太手扶著小方桌,身子動了兩次,始顫巍巍地站起來。
李彙昌忙上前接住老太太的一隻手,攙扶她站穩。說道:“娘,是我回來了!”當他看到娘親的雙眼布滿白翳時,心裏明白:“娘親的雙眼已失明,隻是耳朵還靈,能聽聲音分辨出是兒子回來。可是老太爺卻真得不行了,衰老得厲害、糊塗得厲害,認人已很困難。”李彙昌心裏一陣難過,不禁暗暗感歎:“人老了真沒法治,一早一晚就差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