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祥子上學念到初中,能寫會算,尤其毛筆字寫得很好。比起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文盲、半文盲的鄉下農民來講,勉強能頂個小知識分子用。他褂子的上衣兜裏,任何時候都插著兩支鋼筆,說話又慢條斯理,一副很有修養、很斯文的樣子。自從土改那年三祥子和大妮兒同時下了學,三祥子因緣際遇在大隊裏給仇富貴當文書兼管財務。到五八年大煉鋼鐵時,又剛剛跟著仇富貴到公社裏當秘書兼管公社財務。他雖是個農民出身,這些年因一直當秘書兼管財務,幹的卻是個文差事。既不上坡又不下地,風刮不著雨淋不著,人捂得白白的,總體上來看,三祥子不像個農民,也不像個工人,倒更像個政府工作人員。他工作性質不錯,又長得一表人才,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
但是三祥子也有他的苦惱,也有不少給他提親的,這些年卻一個都沒成,不是咱嫌棄人家,都是女家嫌棄咱。還不知成不成,女家先來打聽家庭出身,然後立馬打退堂鼓,連次見麵的機會都不給,給他造成不小的心理壓力。三祥子又在公社裏管著涉及財務的事,全公社的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的一舉一動,同時說閑話的也多。三祥子的心態自卑又敏感,整天一副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樣子,漸漸養成深藏不露、謹小慎微的性格,過早失去了青年人的朝氣。三祥子整個人很安靜,話語很少,像尊泥塑的菩薩,在外麵輕易不表達自己的觀點。在一起坐著,卻像感覺不到這個人存在一樣,聽人家講話時,兩隻眼睛直愣愣的瞪著你,偶爾點點頭還要臉上露出個古怪笑容。但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聽明白還是聽不明白,心裏到底想的啥?誰也猜不出來。雙麵人的扭曲生活,性格的深重壓抑,又使三祥子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定。有時在家裏偶爾說句話,卻像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隻是這些尚不足為外人道也!
沒想到二妮兒和三祥子個人的事,仇書記答應得如此痛快,來次莊裏一箭雙雕解決倆孩子的大問題,李彙昌心裏非常高興!從仇書記家告辭出來,李彙昌長舒一口氣。他抬頭仰望著夜空,皎潔的月光和滿眼閃爍的星星就在身前,離得人那麼近,仿佛抬手就能摘到。一顆顆閃亮的小星星,全都露出笑靨;又像一顆一顆鑽石冰心,個個鬼精靈般善解人意。李彙昌忽然覺得,鄉下的夜空竟是如此的清澈美麗!而自己卻被塵垢蒙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關注這一切了,或許腳下熟悉的土地,才是自己心靈永久的歸宿!
第二天一大早,仇書記臨出門前,又把昨晚和老婆說好的事,再囑咐一遍。讓她到張鐵英家一趟,把二妮兒的父親同意張鐵錘和二妮兒來往的事情告訴她,讓她家極早做好準備。
張鐵英家住在村子的北邊,三間土坯的大北屋,房頂上鋪著厚厚的麥秸,因為時間過久都已黴爛發黑。黃麥穰和泥抹得外牆皮,隨著歲月的流逝和雨水的侵蝕,牆皮已片片脫落,裏邊的土坯也曝露出來,也被風雨蝕沒了棱角。一拉溜半人高的幹打壘院牆,朝南的豁口處有扇用棗樹枝子和刺槐枝子混合編排,中間橫擔木棍栓束在一起作成的門。院子裏有一棵老棗樹,東牆根砌著個低矮的飯棚,裏麵煙熏得烏黑,西牆根下亂糟糟的柴草堆得老高。
看到張鐵英家的情形,仇書記老婆不禁皺起眉頭,又想起解放前,自己跟著男人流落到李莊來的情形。當時也是沒處住,就在村子破廟裏暫且安頓下來,也是在廟裏生的個娃娃。還得虧是二妮兒她奶奶,李老太太菩薩心腸慈悲為懷,挎著個箢子送來紅糖和雞蛋和些舊衣裳,使自己在生死關頭度過一劫,感受到一點人間溫暖。看張鐵英家這光景,連現在我們住的二妮兒家從前的騾馬院子,都差著一大截呢。
仇書記老婆站在院牆外想一會,探出半個頭聽著院內大人喊孩子叫的,仍是隔著院牆喊幾聲。卻見張鐵英的男人老王,橫披著件小褂、拖拉著鞋出來:“誰呀?誰在叫喚?”
仇書記老婆道:“老王,是我。你老婆張鐵英在家嗎?”
認得是仇書記老婆,老王立即臉上堆滿笑容:“哎呀!是仇書記嫂子,我老婆她在家呀。大清早有啥大事,還值得嫂子親自跑一趟?”老王又回頭朝屋裏喊一聲:“鐵英,快出來,仇書記家嫂子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