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間隔十多年後,大蛋子第二次回老家。四八年秋天,李彙昌和三姐兒結婚時,曾抱著他回趟老家。那時大蛋子年紀小尚不甚記事,但朦朦朧朧間似乎又覺得,老家的一切和自己的一生有密切的關聯。大蛋子隻模模糊糊記得,老家的院子很大也很氣派,老家是個大家庭,裏麵住的親人很多也挺熱鬧,爺爺似乎很威嚴,奶奶很慈祥的樣子。當他再次走進李家大院時,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跟想象又似乎有很大的出入。院子照舊還是大,但大得有些誇張、有些空洞,卻了無生機。大蛋子想了半天,也沒想起哪裏不對。最後他覺得:“這麼大的院子,如果挺立幾棵老樹,種些花花草草,再養群雞、鴨,養條狗就生動了。”其殊不知,這些東西大院子裏本都是有的。
洞房花燭乃人生驛路上的重要一站,結婚雖說是個大喜的日子,但李家大院裏仍舊顯得冷冷清清,絲毫看不出要娶新人進門的氣氛。李家雖是世居於此,親不親、故鄉人,同飲一河水,同食一地糧。雖然鄉黨還是那些鄉黨,每日又抬頭不見低頭見,但人和人之間似乎總隔著一張無形的透明的膜,看不著也摸不透,但能感覺到隔閡。在那個大災荒的年代,洞房花燭、添丁加口的事幾乎絕跡。饑腸轆轆的人們,每天憑僥幸活著,能填飽肚腹已是第一要務,哪還有心情來賀喜?況且還是大地主的人家,似乎沒有誰對地主家的人和事感興趣,並且唯恐避之而不及。但莊裏所有人的眼睛,又都在盯著你的一舉一動,這樣慘淡的光景,大蛋子和三虎子覺得很無聊,一點都不熱鬧,不免先失望起來。 三祥子和二蛋子正站在大院子裏,看見李彙昌領著大蛋子、三虎子回來,他倆忙迎上去打招呼。李彙昌領著幾個孩子,先進到北上房去拜見爺爺、奶奶。遵從李彙昌的安排,此前三祥子已搬進北屋的東廂房住著,屋子裏拾掇的還算利索。新換的藍花布簾子,窗欞上帖了幾張紅紙鉸的窗花,稍稍顯出點喜慶的氣氛來。
老太爺和老太太已是越發衰老的厲害,他們的身體已經垮下來。尤其是老太爺,耳朵早成擺設,雙目又失明,啥都看不見聽不到。從前筆直的脊背,威嚴的氣勢,在他身上已蕩然無存。老太太的雙眼也蒙著一層白色的翳皮,已看不到任何的東西。但她還不糊塗,耳朵也好,能聽清周圍的聲音。二老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北屋的西廂房裏不出來,吃喝拉撒基本上都在裏麵進行。天氣好時,晚輩們偶爾也攙扶著他們到院子裏曬曬太陽。今天三祥子結婚,老太爺和老太太像木偶似得,先被擺坐在八仙桌的兩側裝點門麵,供來的人朝拜。二老身後的條幾上,還是從前那些擺設,被大蛋子用銅水煙壺打爛的,海南黃花梨座插屏仍舊破著,已經十幾年沒人動他。聽到有人進屋來,老太太仄楞起耳朵。仍是關切地問:“誰呀?是誰來了?”
眼看著爹娘已是如此的光景,李彙昌心裏萬分的難過和無奈。他顫抖著聲音對老太太說道:“娘,是我,彙昌回來了。還有您城裏的倆孫子,大蛋子和三虎子也跟著回來,來看看您老兩個。”他回頭對兩個孩子說:“快喊爺爺、奶奶。”
大蛋子順從地喊了爺爺、奶奶。三虎子卻是頭一次回老家,看到爺爺、奶奶這幅摸樣,他或是眼生或是害怕,竟不願叫一聲爺爺、奶奶。老太太聽說城裏的兩個孫子跟回來,明顯的高興起來。顫巍巍地喊著:“快過來,快過來,讓我摸摸俺孫子,看長得有多高了。”
聽說奶奶要摸摸他,三虎子早遠遠地躲到眾人身後去了,大蛋子卻順從地走過去,拉起奶奶的手。老太太哆哆索索地拉著大蛋子問:“你是哪一個呀?”
大蛋子對奶奶說:“奶奶,我是大蛋子呀!”
“哎吆,你是大蛋子呀!”然後老太太側過頭來,朝向眾人的方向:“彙昌,這是你和杏兒生的孩子?他就是頭一回來咱家霎,半夜裏爬上八仙桌,用煙袋鍋打爛條幾上插屏的那個大蛋子?”
聽到老太太問這個,李彙昌苦澀地笑了:“娘,是他。您老不知道,大蛋子現在長得可高了,比咱家裏誰都高,恐怕連二娃子都不如他高呢!”
老太太道:“哎吆,是麼?才十幾年功夫,竟已長成這麼高。我都看不到你了,是奶奶無福啊!”緩一口氣,老太太抖抖索索從斜衣襟的懷裏摸出顆糖來,塞到大蛋子手裏。她激動起來,揚聲道:“誰說咱李家缺人了?你們都來看看,俺李家永遠都不會落於人下,一點都不缺人。讓那些看不起咱的人都睜開眼看看,俺城裏的好幾個孫子都來了,個個出息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