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第十節)(1 / 2)

李彙昌哽咽著道:“三祥子,你確信是大妮兒和甄怪人都死了?你能細細地,把大妮兒和甄怪人死去的情況,跟我說說麼?讓我以後也就死了這份心。”

三祥子道:“小叔,這個我還能騙您老嗎?大妮兒和甄怪人的死訊是千真萬確!五三年時,大妮兒跟著甄怪人偷著跑了,聽說兩個人到過許多地方。他們省裏到過濟南、去過青島,南邊上過徐州、南京,北邊去過天津、大連。但是因為兩個人沒有戶口,到處找活幹又處處碰壁,沒有人敢用倆黑人口。兩個人到處都待不住,也掙不到錢,又因為沒有糧票、布票、油票、肉票、蛋票......更主要的是沒有錢。他們兩個原先攢的那點私房錢,隻有出路沒有進項,很快就難以為繼,生活捉襟見肘起來。兩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一路顛沛流離,灰溜溜地回到甄怪人的老家。”

三祥子看著李彙昌不住地抹眼淚,繼續說道:“要說在解放前,甄怪人和咱家一樣,也是個大戶人家。要不然,他也不會讀到師範畢業,分到咱高橋鎮這裏當中學老師。他家和咱家一樣,解放區土改時,甄怪人家也是被清算的對象,田畝、家產被分光了。聽說甄怪人家的家庭也是挺複雜,再加上他性格古怪,與家裏人關係處得很僵又久無聯係。忽然間,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陌生女人,跟著甄怪人回來投靠家人,家裏卻對他兩個十分的警惕、排斥,對二人更是不聞不問,形若陌路。甄怪人和大妮兒已實在沒別的辦法,隻得在村裏找間年久失修,無人棲住的破舊老屋暫且安頓下來。二人一切都得白手起家,衣、食、住都要算計,日子過得十分清苦。但過去那種因為東躲西藏、擔驚受怕、風雨飄搖的日子總算過去,也總算穩定下來。大妮兒和甄怪人的生活,似乎剛要開始慢慢走上正軌,新的生活似乎正要向兩個年輕人招手。忽然有一天,大妮兒對甄怪人說:“我懷孕了”!甄怪人聞聽,高興得手舞足蹈,在屋子裏不停地轉圈!艱難困苦的生活中,總算平添稍許的喜慶......”

李彙昌忽然插話道:“兩個人吃沒得吃、穿沒得穿,自己還顧碌不過自己來,咋還又養活起小孩子來?”

三祥子點點頭:“叔,是哩!大妮兒和甄怪人活得雖如此艱難,卻是彼此真心相愛的!他們的營養是極度的貧乏,但精神卻是十分的富足,兩個人眼巴巴的盼望著,小孩子早日地降生。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大妮兒的預產期到了,卻沒想到遇上難產。胎兒是一隻胳膊先出來,從村裏請的助產婆也沒遇到這樣的情況,一時慌了手腳,忙活半天也沒把小孩弄下來。最後助產婆實在沒辦法,隻好說趕緊送公社衛生院;甄怪人就急忙借輛地排車,拉著大妮兒往公社衛生院跑。跑到公社衛生院,大妮兒還沒下地排車,衛生院的醫務人員看看情況說:咱這小地方醫療手段有限,她這情況咱也救不了,隻得抓緊往縣城醫院送......甄怪人已是啥也顧不得,二話不說拉著大妮兒就往縣醫院跑。等跑進縣醫院的時候,起先一路上還在地排車上痛苦地折騰,大聲嚎叫的大妮兒漸漸沒了動靜。縣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出來看了看情況,摸了摸大妮兒的手脈、照了照眼睛,然後麵無表情地對甄怪人說:不行了,人沒救了,一點脈搏都沒有了!甄怪人當時就急了,不管不顧地給醫生跪下來,瘋了似的哀求醫生說:醫生,醫生,請您行行好!那我的孩子呢?醫生又掀開大妮兒身上的破被子,摁了摁大妮兒的肚子。搖搖頭說:不行了,難產又大出血,孩子早在肚子裏憋死,娘倆都沒救了!甄怪人聽完醫生的話,爬到地排車跟前站起來,看著大妮兒娘倆冰冷的屍身;他兩個眼睛直愣愣地翻上去,牙關緊緊地咬著,發出咯咯地響聲,呼隆一下跌倒了!”

三祥子剛剛說到大妮兒因難產而死,甄怪人也因受不了強烈的刺激而昏死過去。不成想,身邊的李彙昌卻大吼一聲也倒下去,並且口裏噴出鮮血來,可把給老太太下葬的幾個人嚇得不輕。眾人一陣手忙腳亂,掐人中的掐人中,抹胸口的抹胸口,七呼八喚終於把李彙昌給弄醒過來。三祥子著急道:“小叔,您這是咋咧?”

李彙昌的臉色像霜雪一樣白,哇地又從嘴裏吐出口血沫來。氣息微弱地說道:“三祥子,別擔心!你叔死不了,還挺得住!你繼續往下講,我倒想聽聽甄怪人最後是咋死的?”

三祥子點點頭道:“小叔,咱回家再講啵!”於是眾人七手八腳把李彙昌攙回李家大院。到家後,李彙昌已是等不及。三祥子隻得繼續說道:“其實甄怪人這個人也怪可憐的。要論起來,他也應算是咱家的客哩!”

李彙昌卻搖搖頭:“別說這些了,你繼續往下講吧。”

三祥子道:“甄怪人是個世家子弟,本來也算個文化人,很有風流倜儻、不拘一格的青年才俊意味。可是大妮兒難產死了,老婆、孩子一時都沒了,他的精神世界也就完全垮掉,開始頹廢起來。甄怪人開始不修邊幅,整天邋裏邋遢,進來出去瘋瘋癲癲,一天到晚口裏喃喃自語,含混不清地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忽然有一天,甄怪人從他老家又跑到咱這來,找到高橋中學要求再回校教書。叔,您想想,甄怪人被學校除名已好幾年;這幾年來,學校整整合合、教師們進進出出,學校領導早換了好幾撥,還有幾個人認得甄怪人呀?再加上甄怪人被學校除名,是上級的決定,誰也無權更改。再說學校也不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地方。甄怪人也找了、也鬧了,卻沒能再回學校教書,於是他一個人就在高橋公社周圍流落下來。他走到哪裏就露宿在哪裏,就把哪裏當成家,有一口吃一口,沒一口就餓著。他仍舊是瘋瘋癲癲、自言自語的說著話,惹得一些調皮的娃娃跟在後頭,取笑他、朝他扔石頭。剛開始時,有些人還可憐甄怪人,把朝甄怪人扔石頭的調皮小子轟掉;也有些人給甄怪人吃的,他也不說聲謝謝,拿過吃食就往嘴裏使勁塞,急急慌慌非得噎的兩個眼睛直翻白眼珠,狂咳不止才算完。到了五八年全民大煉鋼鐵時,沒人再有空閑時間理會甄怪人;五九年直到今年上半年鬧饑荒,再不見有人給甄怪人一口飯吃;咱們所有的人都吃不飽,誰還有心情去顧慮一個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