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的翡翠碗裏,朱砂紅銀。嫋嫋白色煙霧,彌散開來,這至毒之藥竟散發著一種奇異的美麗。
蘇嘛喇姑慢悠悠道:“你是聰明人,何苦無謂掙紮,自喝了去罷!”我冷著臉,嚴肅道:“即便是無謂的,我也不能不掙紮,命是我自己個兒的,由不得他人替我妄斷生死!況且我並無過錯,你們隻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蘇嘛喇姑歎一口氣道:“這深宮中的女人就是這般命運,你的存在就是一種過錯,若你安分守己也便罷了,卻偏生出這許多事端。皇帝亦對你容情心軟,日後又不知會有怎生波折禍端,豈能容你於這世上?”
她倒是頗為開誠布公,我卻隻覺猶如雞同鴨講,實實是白費唇舌。當下,再不發一言,保存體力,若是給我來霸王硬上弓,我定要困獸猶鬥,決不會輕易“別姬”!
蘇嘛喇姑兀自撚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替我超渡?我謝謝你全家了!心中卻著實惶惶,實無良計可施。
一盞茶的功夫,敵不動,我亦不動。門外忽然闖進一個人來,急速奔襲而至,猶自氣息不定,“姑...姑,奴...奴才...奉萬歲爺口諭,宣瓜爾佳采薇至乾清宮見駕!”
我心中大喜若狂,卻又不由得頓生疑惑,皇帝如何得知?他又怎肯施救我於?蘇麻喇姑端凝來人,良久,她歎息一聲:“去罷!”
我再不遲疑,迫不及待隨著來人,一瘸一拐出了慚淨堂,回首望了一眼那死寂寥然的院子,心中隻道:這個沒有陽光與生命的鬼地方,我有生之年再不要回來。門外一座紅頂小轎靜靜停著,那人扶著我上了轎,即刻起轎出發。我靜靜坐於轎中,一時腦中疑念紛雜,卻理不出頭緒,隻能等待康熙帝給我一個答案。轎子忽停,我掀了簾子一角向往看去,卻不是到達乾清宮,竟是到了神武門。那人上前與侍衛交涉片刻,侍衛一揮手,軟轎便施施然抬出了紫禁城。
棄轎換車。一輛馬車穿越煙花京城,一路奔馳,出了西直門。我安靜坐於車內,心中疑惑更甚,康熙爺他...他竟要給我自由?
馬嘶車頓。那人扶我下車,打了個千兒,遞給我一個包裹道:“姑娘,奴才隻能送您到此處,主子吩咐奴才轉告您一聲:您阿瑪現在貴州境內,您可以取道直隸,一路向西,經湘、川直至黔西南。時間倉促,隻備下了五百兩銀子,日後安定下來,再想他法。他說您雖為女兒身,卻是堅強果敢,有勇有謀,絲毫不讓巾幗須眉,必能安全到達。隻祝您一路順風。”
我心頭大震,看了看那人,一身禦前侍衛裝扮,再看他相貌,竟是舊識。身材不胖,五官卻擠成一團的“團團”。十三瘋了,真瘋了!假傳聖旨!他居然挑戰皇家最高權威,他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性命!事情走到這一步,我不得不承認,皇帝與蘇麻喇姑的確很有先見之明,我的確是禍水,的確有能力禍國殃民。
我不能置信,垂死掙紮般求證,遂問道:“你們這是假傳......”驚覺自己的聲音不自覺透著幾分顫抖,聖旨二字亦是猶豫著不敢說出口。團團的表情證實了這一切,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表情,言語卻是堅定有力:“姑娘,主子知道您定會猶豫難斷,他讓我告訴您,他是皇子,縱有大錯,亦不會丟了性命。他卻不能袖手一觀您白白送死。您不必為他掛懷,他日必會有緣再見!望您善自珍重!”
我的確猶豫了許久,掙紮了許久。一邊是我夢寐以求的自由,另一邊是犧牲自我的情義。我何去何從?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去罷,還猶豫什麼?那冰冷漆黑的皇宮有何留戀?你是來自21世紀的,你知道十三的命運,他活到了雍正年間,他不會為你而死,圈禁也不會是為了你。自由,從此自由,從此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另一個聲音卻不斷否定這一切:你既能穿越,焉知不會改變曆史?焉知不會影響他的命運?焉知他不會為了你而死?假傳聖旨啊,從古至今,這是最不能為皇帝所原諒的死罪!你能心安理得,毫無掛礙地自由麼?你能麼?
我從未如此躊躇不決過,也從來沒有花這麼長時間去做一個決定。心中隻是徘徊歧路,舉棋不定。
團團上前一步,急促道:“姑娘,事不宜遲,您再不走,追兵一到,可就來不及了!”我抬眼看了看他,年紀很青,不過二十五、六,十三也許能保得住命,可團團身為奴才定然無一線生機。他與我素昧平生,卻要為我賠上性命,我能心安氣閑麼?我問道:“你不怕死麼?”團團一身凜然,慨然道:“若不是主子相救,奴才的命早在十年前就交給了閻羅王!現如今多活了十年,奴才心中隻有感激,哪裏有半點懼怕?奴才讀書不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卻是聽過的!”
這一番話說得是斬釘截鐵,義無反顧之情溢於言表。我聽了心中再不遲疑,翻身上馬,向來路策馬而去!回頭見團團愣在原地,遂豪情萬千地喊道:“若不想見到我在紫禁城門外就被攔下,以擅闖皇宮之罪就地問斬,這就快跟上吧!”
是的,我自願回去送死!隻為,我擁有一份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的感情。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他並不清楚這一事的後果,他拋棄一切規矩、地位、身份之束縛,隻為換取我的性命!我如何能負他?如何能教他受一星半點兒傷害?如何能讓他為我背負上逆臣賊子之名?
這一次,我依然有所得。我得到的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世上最珍貴的一樣東西。生死相許,他許了我生,我又為何不能以死相許呢?
幹冷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隻刮得臉上冰冷生疼,左腿傳來陣陣劇痛,新長好的腿骨又被震斷。顧不得這些,隻揮鞭催馬而奔,我心中隻有一個字:快!再快一點!隻盼我還來得及去送死,隻盼我還有機會去相許。再不濟,隻盼我死之後,一了百了,抹去所有的傷害與背叛,皇帝不再追究。
團團扶著我,一路跌跌撞撞來到慚淨堂。夜已深沉,所有的喧囂都落沒在靜夜之中,這一方院落更顯死寂詭異,令人心生懼意,我鼓起勇氣邁進門檻。回首看一眼團團,他的表情一如這院子般死寂絕望,我淡淡道:“替我轉告你主子,我雖然隻為自己而活,自私自利,卻不希望有人為我送死,他的奴才他不顧惜,我卻不能心安理得!”我又一次撒了謊,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我死得其所,隻為有他!
我強忍住鑽心的疼痛,一蹦一跳,艱難進入佛堂。蘇麻喇姑正伏於案前抄經,聽見響動,抬頭,詫異看著我,問:“何以去而複返?怎不離去?”我頓感絕望,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皇帝依然知道了一切。我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處皆非我安生立命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