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暈,於是,痛醒。
“阿爾布端雅也死了!”這是我模模糊糊中聽到的第一句話,我下意識地以為進了地獄,我想說千萬不要把我和她分配到一個房間!卻是一口氣沒提上來,無力出聲。
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托住我的下巴,喂我喝了些湯水。我能分辨出是參湯,從味道,從身體的感覺。我終於能發出聲音,雖然虛弱得不像自己:“這是哪兒?”同時發現自己趴臥在一張陌生的榻上,四周的環境也很陌生。
“慚淨堂。你不能再呆在乾清宮!”我也終於分辨出這是李德全而不是閻王爺的聲音。慚淨堂?我想起這是蘇嘛喇姑的居所。我曾來過一次,見識到了她嚇人的愛好。
我又下意識地想要翻身坐起,卻發現極度的無力感、劇痛感充斥於四肢百骸,唯一能扭動的是脖子,所以我循著聲源向左看去。李德全依然故我的木然表情不曾改變,他淡淡道:“這宮裏從來沒有人能受得了四十重杖,大多數會在杖刑當中死去,少數年輕精壯能挨得過去的,也會因著無藥醫治,內傷出血,外傷破損潰爛,傷重合並而死。沒有人能拖得過三日。”我沒有打斷他,我靜待其言,也因為我的氣力實在無以為繼。
李德全停了一停,繼續道:“你隻受了十六杖,前十三杖是按規矩認認真真打的,最後三杖隻朝你的左腿招呼,所以你的左腿折了,而且不會給你接好。”我大驚失色,李德全沒有留給我問話的機會,半刻也不停,道:“這是萬歲爺賞你的恩典,他留下你的命,卻也不能讓你毫發無損。畢竟你是第一個“受了”四十杖而能活下來的人,即便是皇帝,也要顧及下麵人的說法,皇帝要的是賞罰分明。你該知道,你犯下的錯,死有餘辜!”
我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我並不想活著,這個恩典,我不但不會感激涕零,我隻會更加憎厭!”措辭嚴厲,卻是聲音虛弱。我很想做到正色厲聲,可是我卻實實在在是“內厲色荏”。
李德全卻沒有生氣,他搖搖頭道:“有許多人憐惜你,幫助你,隻為留你一條命,包括萬歲爺。你卻不珍惜自己。”
我反唇相譏道:“其他人的幫助與憐惜,我心存感激。隻有皇上的,我實在愧不敢領,他實在應該把這份憐惜用在自己妻子的身上,他既然要了雨枝,讓她有了孩子,為何不能好好待她?為何冷落她?為何任她被人欺淩至死?該受懲罰的是皇上和端嬪,不是我!我沒有錯!”
李德全木然的表情,終於有了一抹怒色,“你實在是不知死活!我隻問你,端嬪待雨枝如何?”
我答道:“怎一個“好”字了得!再好不過!”
李德全當然能聽明白我的反話正說:“雨枝不曾受過萬歲爺的優待,她已然如此,若是萬歲爺稍施恩寵,你以為會如何?”
我無言以對,隻駁道:“既便如此,皇上也不能聽之任之!我曾告訴過你的,雨枝在長春宮幹許多不是她份內的活兒,皇上怎能坐視不理?”
李德全今天很有耐心,“你與她這麼的親近,你也隻在一個月以前告訴我這些。萬歲爺每日裏成百上千件軍國大事要處理,這等後宮繁瑣之事,他如何有功夫來管?下麵的人不稟明,他如何得知?你告訴我的第二日,蘭葉不就去了長春宮麼?”
是的!是我的錯,我的逃避,間接造成了雨枝的慘劇,念及此處,淚迸腸絕,懊悔莫及。卻聽李德全道:“萬歲爺已經將雨枝從皇室玉碟中除名,著人火化,骨灰不日送回老家。”他頓了一頓,道:“孩子與她一起。”我此刻真真是悲極樂生,破涕為笑,問道:“真的?”李德全點點頭,我知道他實在沒有必要騙我。心中實在寬慰不已,雨枝,你的丈夫並不是絕情到滅絕人性,你終於可以回到有溫暖陽光的故鄉了。隻是我......
李德全轉身從桌上端來一碗藥,道:“萬歲爺賞了你內服之藥,你不會傷重而死。隻不過,不會替你的腿接骨。你隻能等它自己長好。”說著,將藥碗放到我的嘴邊,我扭過臉去不想喝。這是要活活折磨我麼?
李德全歎了一口氣,道:“萬歲爺隻讓我送你來此處,沒有允許我和你說話,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和你說這些麼?”我繃著臉不答,心道大概是崔嬤嬤的緣故。他看穿我的心思,認真道:“除了玉玲的緣故,我自個兒也想幫你,好人未必不長命,你勉強可算得一個好姑娘。這皇宮裏也有許多人是這麼個想法,大家都想讓你活著,你何必與自己為難呢?死難不成比活著更好過麼?”
我看了李德全一眼,嚴肅認真的表情實在比木然的表情有說服力得多。我試著握緊拳頭,還好,我還可以握緊它們。活著就有希望,我曾勸過別人。我何以要為別人的過錯陪上我的性命呢?該死的並不是我!我點點頭,就著他的手,一氣飲完藥湯。
李德全點點頭,道:“聰明人不做糊塗事!”他略一沉吟,正色道:“采薇,你該知道,這皇宮中能掌握你命運,決定你生死的人,隻有皇帝。可是,這權力也未嚐不在你自己手中。今日不能接的斷骨,不一定永遠不能接。你好自為之,不可再魯莽行事!萬歲爺這麼做,也未嚐不是保護你,你好好想想!”
我心中驚詫莫名,李德全今日與我所言抵得過往日之總和,且句句深意,他實在不應該是這樣的人。我隻點點頭,道:“李諳達,多謝!”
李德全轉身將碗放回桌上,卻沒有離去,隻靜靜站著。我看得出來他很是躊躇不決,終於,他長歎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支青瓷細頸瓶,走近我身邊,以低不可聞之聲道:“這是有人托我交給你的外傷之藥,你隻能自己悄悄兒擦,不可被人發覺,對你的腿稍稍有用,背上的傷也可以用。”
我心中感激之情實在莫以名狀,他這算是抗旨了!我一手接過,掖入枕下,亦低聲道:“多謝!放心!”李德全又恢複那般漠然的表情,隻低聲道:“你曾經替我捎帶過東西,我今日還你這個人情!”我咧嘴一樂,點點頭。卻心中明了,他實是個麵惡心善之人,至少對我如此。
李德全起身出門,我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那惡女人如何?”李德全回頭狠狠瞪我一眼,“顧好你自個兒罷!”頓一頓,冷冷道:“離你不遠,慈寧宮。”李德全再無二話,我隻見他的背影匆匆隱入夜色之中。
我思忖著。慈寧宮是太後之居所,端嬪遷入,那意味著?從此絕寵!不僅僅是失寵。我實感痛快無比,暢快淋漓!我再沒預料到會有這麼好的結果!她怕什麼,皇帝就罰了她什麼!她將生不如死!況且,婆媳同處一屋簷下,她哪裏還想有好日子過?除非她自尋死路,連太後也敢欺侮,隻怕被虐待的是她自己!康熙帝,我雖憎他,可我實在佩服他的高明!我亦感激他答應了雨枝最後的請求,他甚至讓孩子陪著雨枝一起。我想,人如果死而有靈,雨枝一定會感受到這皇宮中僅有的一點陽光,她不會再絕望到悲聲歎息三伏天也沒有日頭。
隻是我...我以後將是一個跛子了麼?我在心中問自己,你後悔麼?我十分認真地想著,答著。不,我不後悔,我一開始並沒有心存活著的念頭,卻超出預期的活了下來。而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結果,雨枝的死已然不可挽回,而欺淩雨枝的人卻各自受到了嚴厲的懲罰。而我,隻是失去了一條左腿。幸而,我還有一條右腿。幸而,我還有可以緊握成拳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