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秋月春風等閑度(1 / 3)

昏昏沉沉,冷冷清清,戚戚慘慘。渾身滾燙,手腳冰冷,似睡非睡。

那雙深遂黑眸逸泄杳杳幽深,猶如潭水,萬物可融,又出現在我夢中。寶光流轉,無限深意,猜不透,看不明。

我問:你到底要說什麼?想告訴我什麼?你又是誰?它卻隻是渺渺凝望......一時隱去,一時現身,飄渺不定。

回到清朝三年,不曾再夢見它。我曾經以為是四阿哥或是十四,他們有些相似,卻不盡相同,四阿哥是清冷如冰的,十四是桀驁倔強的。他們的眼神,他們的心思,我能一眼看明。隻有他,如鏡花水月般虛幻,不肯讓我猜出半分,卻又如影隨形般相隨,直讓我在夢中也恨得牙癢癢,卻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我喟然長歎,從迷夢中醒來。桌上豎立著一支細長的紅蠟燭,已燒去半截,在房間裏投下跳動的光影,兩邊的紅流正悠悠地滴落。我凝神細看著,不由得有些感懷身世,蠟炬成灰淚始幹,我亦然麼?蠟燭尚能照一室明亮,我卻好像是白活了一回。

“你醒了?太醫瞧過了,說你能醒過來就不會死!”蘇嘛拉姑的聲音悠悠飄了過來。我一驚,循聲望去,蘇嘛拉姑側身坐於榻上,一派悠然自若的神情,“你果真如你自己所說,是個軟骨頭!尋死?我倒真是高看了你一眼,早知如此,不該留下你一條命!”

我真真是怒無可怒,她造下的孽,卻如此輕鬆地說著風涼話,我翻身坐起,欲怒卻不能言,更添幾分惱意。卻聽她道:“你該知道,宮女自裁,滅門死罪!皇帝既留下你的命,我亦對你容情,你便隻能活著!”

我忍無可忍,無聲道:“我早說過了,由不得你們替我妄斷生死,我為自己而活,亦可為自己而死!你們管不著!”我快速地說完第一遍,慢慢重複了兩遍,她仔細看著我的嘴型,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蘇嘛拉姑緩緩道:“嗯,為自己而死,我瞧出來了!你是不是覺著自己活得很不體麵?你卻又知不知道,體麵不是別人給你的,是自己給的,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旁人輕賤於你,亦是理所當然。人不自強,斯召辱矣!你實在是為了別人而死,不是為自己!”

我啞口無言,不是那個啞,是真正的無言以對。她何以如此聰敏犀利?蘇嘛拉姑端視於我,眸中一片水明天淨,“古今後事誰能料?雖說人之命運由天定,在這皇宮中亦由皇帝、主子而定,可你又怎知不是靠你自己呢?你已為自己爭取到活著的機會,日後隻看你自己如何。”

蘇嘛拉姑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卻又回頭嚴肅道:“我這慚淨堂的規矩不能壞,膳堂依然不能給你做葷腥之菜。不過,乾清宮的王善福昨兒來過,他說是你師傅,與你有師徒之誼,他自個兒願意每日替你單做,我允了他。這幾日裏,有好些人來我這兒托我好生照顧你,我不會,我知道你有本事自己照顧自己。他們托我轉交的東西,我一一查過,沒有壞了我的規矩,你可以留著。你要記住,規矩永遠不能破壞。規矩之內,凡事好商量!”

她再不停留,慢慢向門外走去,年近九十,背卻不顯一點佝僂,腰杆挺得筆直。實在是背影如其人,作風硬朗,毫不容情。

我不得不承認,她方才所言一針見血,字字珠璣。我的確軟弱絕望,自輕自棄,我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啞巴的現實,我亦害怕看到別人同情的目光,我從來不是一個弱者,我不需要同情。所以,我想要放棄。

螻蟻尚且偷生,采薇,你竟不如螻蟻,要用死來逃避麼?他們待你如此,無非是要毀了你的人生,挫了你的銳氣,你死了豈不是如他們所願麼?你將會死得一文不值,將會令仇者快,親者痛!人不自重,人必侮之,采薇,你何以輕賤自己如斯?我在心中自問自答,試圖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隻是,失去健康完整,殘破不堪的我,是否真的有勇氣,有能力再來一次?我檢查了一番傷腿,沒有被接上,卻被紗布包裹著,藏紅花刺鼻的藥味撲麵而來。這是她的恩典,我心中卻無半分感激之情,我應該坦然受之。

榻邊的紅木小幾上,擺著一堆五顏六色的東西。我探身取過細細察看,一大包耗牛肉幹,補鈣壯骨,想必為十阿哥所贈;兩套潔白的棉布貼身中衣,針腳綿密,做工精細,繡著兩隻玉色小狗,自然是出自小德子的畫筆,崔嬤嬤的繡針之下;一套西遊記古本連環畫,畫筆生動自然,頗有古風,這個我猜是十三所為,我曾和他提過想看這套書。尚有一碟肥瘦適中的紅燒五花肉,雖已涼透,卻隱有肉香。已一月不知肉味的我,不由得食指大動,遂拈起一塊放入口中嚼將開來。的確是我師傅王公公的手藝,他從前曾是禦廚,做得一手寧波好菜。他習慣在菜肴中加入茴香,取其意為“回鄉”,雖然他的故鄉已無親友。

回鄉。不錯,每個人都有故鄉。在這兒,我心中的故鄉可以是柔情江南水月,亦可是豪邁塞外風光,可以是黃沙萬裏,亦可是草原牛羊。我仍然有希望,他們雖害我如此,卻給了我一顆自由的心,他們生生替我斬斷了一幹愛恨情仇。蘇麻喇姑說,我從此可保一生無虞。我已經十六歲了,還有九年就可放出宮,或許康熙爺認為我的殘缺影響皇室體麵,大有可能提前許我自由,也未嚐可知!念及此處,猶如在漆黑無盡的暗夜中驀然見到一團熾熱火焰,心中又燃起瑰麗的希望之火,我再一次成功說服自己不屈從於命運。

我大快朵頤將紅燒肉吃幹抹淨,隻覺天下再美味不過如此,雖然我為此所付的代價是腹瀉三日。

我被挪進了一間正南的小屋,老天亦待我不薄,日日晴朗。我每天在輕柔月光的撫慰下睡去,再被清晨的爛燦陽光喚醒。我坐於榻上翻看著西遊記,足不出戶享受著日光浴。時不時地無聲大笑,這連環畫實在比現代的單本讀物有趣太多。幸而,我還能開懷大笑,沒有被仇恨與艱難的塵埃蒙蔽、沾染了心靈。

用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實為不智,我不是蠢人一個!

我師傅每日給我做不同花樣的新鮮菜式,唯一不變的是濃濃大骨湯,我知道這是他掏體己銀子給我預備的,還要搭上私人休息時間。我想,我一定不要白費他的苦心,日後一定好好孝敬他,讓他老有所養。我有照料傷腿的經驗,有足夠的藥與紗布,有充足的營養與陽光,有潔淨的環境,更有支撐我堅持下去的動力與溫暖,所以,我康複得很快。不過十日,斷腿之處淤腫盡散。

正月十五,慚淨堂響起了兩個似曾相識的腳步聲,透著期待與希望。片刻,腳步聲向我而來,門響簾動,崔嬤嬤與小德子一臉喜色,立於門邊,上下打量著我。我大喜過望,掙紮著下榻,被他們一左一右扶住。崔嬤嬤嗔道:“傻孩子,還是這麼的不知道愛惜自己,坐下罷!”小德子笑嘻嘻道:“臉色兒還不錯,雖是瘦了些!”我微笑著點點頭,看見他們臉上沒有同情,隻有疼惜與喜悅,心中甚感寬慰,他們與我是一路人,懂得知足,他們也隻盼著我活著就好,就有希望。崔嬤嬤笑道:“咱往年都是在一處過元宵,今年也不能例外,我方才求過姑姑,她允你隨我們回寧壽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