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2 / 3)

我愁思難解,緩步走向紫藤廬。廬下一男子長身玉立,風姿卓然。我頓下腳步,心緒微微淩亂,八阿哥輕聲道:“過來!”我刻意誇大一瘸一拐的步伐,慢慢上前。不及福身請安,已被他順勢一扯,抱了個滿懷。我心中一緊,他從不曾如此放肆,今日所為何事?

八阿哥看著文弱謙和,我拚力卻掙脫不開,隻忿忿然瞪著他。八阿哥輕聲淺笑道:“力氣不小,脾氣也不小,還是那個采薇!”我看著他玉色流離的眸子,含著如水般笑意,臉上不由得一熱,隻無聲道:“放開我!”他看懂了,遂放開手,在長凳上坐下,卻也強拉著我坐在身邊。

我無奈,無言歎息,我已是此般光景,他還想怎的?卻聽他緩緩道:“早想來看你,隻是礙著懺淨堂的規矩,不便前來。今日一見,我原以為自個兒心中必是愁雲慘霧,誰知竟無感傷,隻有喜悅。見你依然堅強,依然平和地生活著,心中很是寬慰。采薇,你還是那個從不輕言放棄的女子。我也不會放棄!”

八阿哥牽過我的手,將一清沁之物套入我的右手中指,我仔細一瞧,是一枚白玉戒指,戒麵上點綴著一朵以翡翠石雕刻而成的花,居然是豌豆花兒。很是精巧趣美。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明所以。在古代,戒指並無任何深刻含義,隻是裝飾品。八阿哥凝視著我,一抹淡如茉莉的笑自唇邊綻放開來,意欲迷人眼,“前幾日是你的生日,禮物我早已備下了,原不知要過多久才能送出,卻在今日得了機會給你。”他停頓片刻,認真道:“采薇,今時今日,我已不能去向皇阿瑪請旨要你。可我心中卻不能放下。你今年十七歲了,還有八年即可放出宮,這戒指是我給你的承諾,每年一枚。隻要你還活著,我就要你。我會照顧你,不會讓你孤伶度日。”

我大急,忙拽下戒指交還與他,他卻不肯接過,隻輕輕道:“你曾說過,隻要與我一起,不計較名分,現如今可是在意這個麼?”我急火攻心,這不是我說的,是瓜爾佳采薇,卻又無從辯解。隻能連連搖頭抗拒,八阿哥微微歎息,道:“這戒指是我給你的承諾,亦可作為你給我的承諾,我依然不會勉強於你,若你願意,隨時戴上,教我明白你的心意即可!”

言畢,他起身離去,卻又回首淺淺笑道:“日後,別再用這般純淨倔強的眼神看別人,無人能拒絕得了!”

我隻恨不得一頭撞死,康熙爺與蘇麻的心計算是白費了!心中卻不是一絲感動也無,我已殘缺如斯,他卻固守當年信誓,不肯背誓。

隻是,他卻不知道:人成各,今非昨。今日的我已不是那個與他山盟海誓的采薇。我如何告訴他實情呢?

我,獨語斜難。難、難、難!

我,咽淚妝歡。瞞、瞞、瞞!

沒有時間給我去思量這些兒女情長之事。蘇嘛喇姑的病一日重過一日,她已不能進食葷腥。我每日裏隻濃濃地熬小米粥給她,她也隻能吃上三五口,依舊不肯服藥,隻肯喝一些淡鹽水。她每天隻是昏睡,醒來時隻問:皇上回來沒有?聽到否定的答複,她隻是輕歎一聲,複沉沉睡去。

眾人皆是一籌莫展,隻能每日快馬急報予康熙爺。而八阿哥業已著內務府準備後事,我隻感五內俱焚,實在不願她死去,我真的把這兒當成避風港了。這兒有相對的自由與尊重,沒有勾心鬥角的權力傾軋,更沒有愛恨情仇的糾纏。可是我也毫無辦法,如禦醫所說,即便她肯服藥,亦是凶險之際,她卻任性到不肯沾上一星半點兒。隻是心心念念盼著皇上歸來,她卻又知不知道,她根本無法捱到那一天!

病後第七日,秦嫲嫲囑咐我守夜,說是她與紅姑守了幾日,疲乏不堪,姑姑不喜生人隨伺,令我好生伺候著。我依言卷了鋪蓋,安放於塌側地下。這才發現,蘇麻喇姑並非沉沉昏睡,她總是含糊不清說著什麼,她是蒙古人,夢裏說的也是蒙古語,我一句也聽不懂。隻覺有一個類似人名的詞語反複出現,直到黎明時分,我清楚地聽到一句漢語:玄燁!語意無限幽怨纏綿,決非尋常感情能說出此般語調。

心頭大震,她與他果真?為何要我守夜?就因為擔心這些不欲外人知曉的話被人聽了去?她們又為何信任我?因為我不懂蒙語?亦或是因為我是啞巴?我想不透徹,隻知道一點,我隻能裝作一無所知,若無其事。秦嫲嫲竟然不再替下我的守夜之職,隻讓我好生伺候著,不可怠慢。無法,我也每日裏昏昏沉沉伏在塌側似睡非睡,幹耗著。

這一日我醒來之時,卻發現蘇麻喇姑若有所思斜靠在床頭,頗有幾分神采奕奕之感。我大喜過望,抓著她的手,無聲喚道:“姑姑!”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輕聲道:“可是辛苦你了,去喚秦嫲嫲進來!”我忙依言而行,蘇麻喇姑對秦嫲嫲道:“今兒略覺好些,想洗個澡,也想吃些烤羊肉,你去預備著吧!”

我還來不及反應,卻見秦嫲嫲淚已沾襟,哽咽道:“是!”我頓悟,駭然,這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麼?蘇麻喇姑對我招招手,道:“扶我去院中走走!”我忙上前扶著她往院中緩緩踱去,因著她是女眷,阿哥們不便久居臥室,皆是在正廳坐著,此刻聽聞她蘇醒,皆忙不迭地上前請安。她亦依著規矩,一一回禮。他們也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皆是強忍悲戚之色,強顏歡笑。十二阿哥早已躲到一邊,不忍相見。微晃的背影,讓我也不由得一陣心酸。

蘇麻喇姑指了一指紫藤廬,我會意,扶她上前坐下。她坐下,仰麵看著已凋落紛紛的紫色花串,輕歎一聲:“秋天了,我竟錯過最是繁茂的景致。若是明年也能開得如此花團錦簇便好了!”我隻點點頭,一通無力之感。她坐了好一會兒,隻一瞬不瞬看著殘花,仿佛欲將從前錯過的悉數補回。我隻在心中悲歎,何必呢?何苦呢?

直到秦嫲嫲回稟,熱水備好,她才依依收回目光,神情黯然,眸中空無一物,精氣神亦消減許多。我隻怕她隨時會死去,和秦嫲嫲交換一個眼神,左右架著她回屋沐浴。她實在瘦得駭人,多年的營養不良,加之病痛的折磨,實在是病骨支離。皮肉已是不剩多少,那骨頭細脆得仿佛一捏就要碎了一般。我和秦嫲嫲一前一後替她輕柔洗著,隻盼能來得及完成她最後的心願。我恨她,可我也不願意她邋遢死去。一切都可以隨著生命的逝去而被忘記。

“洗不淨啊!這滿身的罪孽洗不淨啊!”

蘇麻喇姑忽然啜泣出聲,我一驚,抬眼看去,隻見她清淚幾行,淒然而落,眸子卻是清亮幾許,麵上一片悔痛交加之色。她以手掩麵,像個孩子般嗚嗚哭著,含糊不清道:“她們…不會…原諒…我,我這一身…罪孽,禮佛…茹素…皆不能..贖了去,下阿鼻…地獄亦不…能贖。”秦嫲嫲亦泣不成聲,隻低聲勸道:“姑姑,您莫要這麼想,您並不是為了自己……您沒有辜負格格所托。”

我怔在當下,她所說的她們是那些犯了規矩被她處死的女人麼?她一生不肯洗澡吃藥,每日齋戒是為了懺悔自己的過錯?她明知是錯,卻執意為之,隻為那不近情理的規矩?格格是指孝莊?我想到前兩朝的皇帝,順治與皇太極,皆是因為女人而死。難不成是孝莊擔心重蹈覆轍,指使蘇麻喇姑如此行事?

心中的謎團有了一些頭緒,再看向蘇麻喇姑,卻驚見她平日裏一雙或平和或肅厲的眸子,在此刻竟然如嬰兒般純淨無暇,晶瑩剔透,淚水汩汩湧出淺淺的眼眶,不絕滴落。透著無盡的悲哀與無奈,令人不忍多看一眼。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忙低下頭去,告訴自己,任她有多無奈,她也不能“毀人不倦”。你不可以原諒,不能原諒。

隻是想到,我一月不洗澡,一月不沾葷腥,已然覺得生不如死。她卻一生如此,一年洗澡一次,卻要自飲穢水,心中煎熬可見一斑。身苦倒也罷了,其中之心苦卻是需要多少勇氣才能做到神色自若,寵辱不驚地繼續生活!明明是個良善之人,卻要做那十惡不赦之事,其中掙紮幾何,自責幾何,非尋常人能感之一、二!她實在也是個可憐之極之人!

念及此處,想到我一而再地無奈傷害十三,那般無可奈何之心痛,錐心刺骨之感今猶在,眼淚不由得啪啪掉落於水中,愈擦愈多。蘇麻喇姑止了泣聲,怔忡望著我。我慌忙別過臉去,卻見秦嬤嬤哀切祈盼地望著我,我了然,我也許是這世上活著的唯一一個“犯了規矩”的女人,她想讓我給蘇麻喇姑一個心安。我狠一狠心,隻對自己道:權當是安慰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我勉強扯出一個微笑,緩緩、一字一句對蘇麻喇姑道:“姑姑,我不怪你!”我原以為自己會說得很艱難,我說了三遍,卻恍然發現自己說得很輕易。我隻能狠狠在心中罵自己毫無原則。

蘇麻喇姑瞧明白了,臉上浮起孩子般天真滿足的喜悅,她微微歎息一聲道:“你這孩子瞧著硬氣,實實是個軟性兒。日後,你記著我一句話:不說硬話,不做軟事!”我點點頭,卻見她欲言又止,半晌,緩聲道:“你要對皇上誠實,要讓他信任你,原諒你……”她言而未盡,我知道下麵是她不想說的話。我心中駁道:我何曾騙過康熙?我又何曾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何須他來原諒?我低下頭去,不再看她。

蘇嘛喇姑淡淡道:“秦嬤嬤,去取羊肉來,這兒采薇留著足夠了!”秦嬤嬤應聲而去。蘇嘛喇姑吩咐道:“扶我上榻!”我沒費多大力氣,就將蘇嘛喇姑挪到了榻上,她實在太輕。我忙著替她擦拭身上的水珠,她卻忽然直挺挺向後倒去,臉上浮起一絲奇異而熟悉的微笑,我曾在雨枝臉上見過,訣別的微笑,忘記一切的微笑。我心中大駭,腿一軟,跪伏於地,聽她幽幽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氣息漸弱,直至再無半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