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1 / 3)

春未去,夏將至。紫藤,嫋嫋娜娜。枝條蜿蜒盤曲於牆壁,綠葉繁茂,濃蔭可愛,整整一壁紅牆已承載不下它們歡快的腳步。

我突發奇想,想要一座綠色涼廳。於是,向蘇麻喇姑提出申請,我的理由是:夏將至,我想要一方綠意好乘涼。吸天地之靈氣,納日月之精華,姑姑,你們也可以在自然綠意之下修佛悟禪。我想搭一座花架。

蘇麻喇姑沒有正麵回答我的要求,隻不屑道:“你的字實在粗陋不堪!”的確,我的字實在難看,有些繁體字筆畫不全,且大出得奇,一頁紙隻寫十字左右。她隻此一句,我以為沒戲,遂也不多“言”。卻不曾想,隻是一夜之間,院中便多了一座棚架,幾條長凳,紫藤莖蔓延攀繞著柱子蒙茸一架自成林。

“紫藤廬”,於是成為我的小樂園,我常坐於藤蘿掩映之下,吹著勉強能稱之為曲的笛子,翻看書卷。若有風過,如雪繽紛,一書芬芳。我也常在寂寂難耐、無法入眠的夜晚,走出屋外,臥於長凳,明月無言,清風有韻,伴著花香才能淺淺睡去。

我有許多話想說,卻無可傾訴。於是,它們就成為我的解語花。我的煩惱、憂愁、渴望,無聲細語,一並說與它們知曉,它們以似錦繁花、飄然花香回應。“人本過客來無處,休說故裏在何方,隨遇而安無不可,人間到處有花香。”我常以之為誡、為慰。於是,日子也就過了下去。

這一日,端午節,亦是蘇麻喇姑的生日,九十歲。康熙爺與太後皆有賞賜,乾清宮特意送來了“黃金裹瑪瑙”,是一種以黃黍代糯米的粽子,餡料用的是紅棗。蒸熟之後,隻見黃澄澄的黏黍中嵌著紅豔豔的棗兒,故有人美其名曰“黃金裹瑪瑙”。是素餡粽,我卻能輕易嚐出這黃黍是用雞汁浸過的,我知道,這是康熙爺的苦心。自從我傷愈在慚淨堂膳房當差後,李德全曾經來過一回,明為替皇上頒賞,實際他將我悄悄叫到一邊,讓我繼續“瞞天過海”,想辦法讓蘇麻喇姑“沾葷腥”。我很是樂意為之,我存著壞心眼兒,欲令蘇麻喇姑“破功”。她卻渾渾噩噩,一點兒不察覺,吃得不亦樂乎。我在一邊瞧著頗有興災樂禍之感。這,竟成了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子時三刻,翻來覆去,卻隻能瞪大雙眼望著濃重的暗影,心煩氣燥,卻又覺空蕩蕩的,無所著落。有一些人,有一些事,不敢去想起,卻沒有辦法從記憶中抹去,隻是不依不饒地湧上心頭,卻被我咬緊牙關硬生生壓了回去。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等了一晚也不肯停歇,我決定不去理會,去找我的解語花一訴衷腸。

一樹花開,一地花碎,一縷花香隱隱約約,飄然而至,讓人不由遐想,思索遊離起來。他此刻在做什麼呢?無月有雨,不能共此時......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破了慚淨堂的寂靜,如此深夜誰會來?我納悶兒地瞧向來人,隻見李德全手執一盞橘黃色的燈籠,光影飄搖,在前引路,後麵跟著的不是康熙爺是誰?我心中暗驚,忙隱於薜荔藤蘿之後。康熙爺徑直進了蘇麻喇姑的寢屋,我方才想著心事,不曾留意她屋內竟亮著蠟燭,平日這個時辰她早就歇下了。

“蘇茉爾!”康熙爺一聲輕柔的呼喚,驚得我差點坐從凳上跌下,平常不都是稱“姑姑”麼?因著這院中特別的安靜,他們的對話我一字不落全聽了去。康熙爺輕歎一聲問道:“蘇茉爾,三十七年了,朕問了三十七年,你竟不肯給朕一個答案麼?”蘇麻喇姑一平如水的聲音:“皇上,事情既成定局,何必究其原因?您這不是庸人自擾麼?”此言一出,屋內院中,更現一片難以言喻的靜默!

“噝”,我倒抽一口無聲涼氣,她竟然“教訓”皇上?責其為庸人?蹲牆角本就不甚光彩,聽皇帝的牆角更有可能丟了命。我穩住心緒,欲悄悄溜回屋,卻害怕自己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露了行蹤。一抬眼,卻發現李德全無聲無息立於麵前,我頓時驚呼,無聲,第一次體會到啞巴的好處。他瞪我一眼,極輕道:“還要聽到何時?”說著,自顧在院中踱著步,腳步聲卻刻意加重。我趕緊在他的腳步聲掩護下,一溜煙兒蹦回了屋。門窗盡掩,再無聲息入耳。

心中疑慮萬千。是何答案令康熙爺追問幾十年?蘇麻喇姑曾說過,她一生不曾撒謊,於她,隻有實話與不想說之言。我亦了解見識到她在這宮中的權勢,卻不曾想她對皇帝也如此“放肆”。她還曾說過,她有權處置這宮中任何一個犯了她規矩的女人。我心念一動,難道她與皇上?卻又斷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夜無眠。許是太過閑暇,我不由得好奇了起來,往日我對蘇麻喇姑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除了有求於她,我與她井水不犯河水。一經此事,我開始偷偷留意起她來。她是一個奇怪的人,不洗澡飲穢水、不吃藥、不沾葷腥,最後一點可以理解,前兩條卻是透著怪異。一番探查,我卻發現她並不是一個骯髒邋遢之人,她每日裏從裏到外的衣服悉數要換了去,被褥亦是五日一換,比誰都換得勤。她應該是懂一些玄黃醫術的,從她把我毒啞就能看出來,可她生病了卻從不吃藥,隻是硬捱。念經是她每日頭等大事,從睜開眼到閉上眼,她一刻不停。

她拒絕生機盎然的事物,她不喜歡我種的花草,紅姑與秦嬤嬤都曾享受過紫藤廬的涼意,她們有時會在那兒打坐。蘇麻喇姑卻從不肯屈尊一坐,我以為她討厭,卻有一次無意中發現她怔怔地望著玉蘭花,那花一夜細雨後,繁花初綻,她遙遙望著,臉上掛著有如孩子般天真的喜悅,在一位九十歲的婦人臉上見到此般神情,豈能不心驚?

我漸漸有些懼怕她,我認為她不是一個正常人。詭異,隻這二字可以形容。行為詭異、言語詭異、聰敏得詭異。平心而論,除了令我失聲,她待我尚可。幾乎有求必應,我的要求皆予滿足。當然,也因為我的要求是合理的。我決定,往後要與她保持更遠的距離。

中秋過去,已是下弦月。下弦月的夜,總是漆黑黯淡。我信手翻看著《遵生八箋》之《燕閑清賞箋》,這是我看的第三卷,介紹的是古玩辨識與鑒賞;曆代碑帖、繪畫、古琴的鑒別與賞玩;我最喜歡的章節是文房四寶的品藻,詳敘了葵箋、宋箋、鬆花箋等的製法。

這一卷書中亦夾帶了一方蠟砑五色箋,月牙白色,盈盈透著溫潤,“得失不計,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

字跡是熟悉的,意趣卻顯陌生,我漸漸發現我從前並不曾十分了解十三,我一直以為他是霸道而執著的,卻不知他有如此淡然寬宏的胸懷。在我焦慮無助,心胸煩悶之時,我會常常取出這幅字,依其筆意在心中一筆一畫地刻下,於是,能夠不計,能夠無意。一卷看完,我會托十二阿哥將書交還,我也有回應,我的回應永遠是——^_^,隻能是這個。

屋外傳來十二阿哥焦慮的聲音:“怎麼回事?前兒不是還好好的麼?”我暗自一驚,忙出屋視看。秦嬤嬤回道:“姑姑昨兒有些腹瀉,您也知道,她不肯服藥,也就沒傳太醫來瞧,怎知今兒竟便血了!人也迷迷糊糊昏睡不醒了。”

十二阿哥大歎一聲,急道:“顧不得這許多了,趕緊召太醫來瞧瞧!”秦嬤嬤應著,忙去張羅。十二阿哥步履匆匆,進了蘇麻喇姑的寢屋,我沏了一盞茶跟了進去。蘇麻喇姑麵色灰白,沉沉臥於榻上,十二阿哥走近低喚道:“姑媽。”她勉強張開眼睛,微微笑道:“祹兒,莫要擔心,無甚大礙。”十二阿哥微微頷首,卻是憂形於色。

片刻,太醫到,蘇麻喇姑卻吩咐不許太醫診探,任十二阿哥百般懇求,她亦不鬆口。她隻道:“我隻信皇上,你們代奏我此言,皇上必賜治病良方。”我心中亦莫名慌亂,我不記得她具體死於哪一年,隻記得康熙帝是從塞外匆匆趕回,卻隻來得及率百子千孫們為她送葬,千古一慟。此時,康熙爺正是出行塞外。

第二日,慚淨堂來了幾位熟悉的外人,幾位禦醫,三阿哥與八阿哥,他們是此次留守的皇子。十二阿哥將蘇麻喇姑的病情詳盡介紹,幾位禦醫聽了皆是愁眉不展,隻道:“凶險!服藥亦凶險,不服藥則險無可救!”我怔怔地聽著,暗自猜度蘇麻喇姑此症極似痢疾,此症對幼兒與老人如生死難關,在現代醫療條件較差之地,亦有人為此喪命,她這麼固執豈不是自尋死路?八阿哥沉吟片刻,道:“先把方子開出來,著人煎出藥汁,再設法勸姑姑服用罷!”禦醫領命而去。

我心神不定回到小廚房,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如此關心蘇麻喇姑,我竟不願意她死去,是不是有心無意間已將慚淨堂當成自己的避風港了呢?

蘇麻喇姑卻是堅持不肯服藥,十二阿哥泣而求之,她亦毫不動搖,我隻在一邊幹著急。忽地心念一動,將藥汁混入食物之中,不知是否有效,我將主意悄悄告知秦嬤嬤,她去請了阿哥與禦醫示下,回來告訴我:“勉力一試。”我以藥汁和麵,其中加入茴香、大料等味重之佐料借以掩蓋藥味,一番忙碌,烤成薄餅。秦嬤嬤與我嚐後,皆覺藥味淡淡,不甚明顯,遂呈上。

秦嬤嬤將薄餅呈於蘇麻喇姑,柔聲道:“姑姑,您這兩日裏都沒吃什麼,這麼下去可不成,您好歹用一點吧。”我扶著蘇嘛喇姑坐起,她見到薄餅,露出一絲微笑,瞧著我道:“記得第一回見你,你就是做的這個錦繡玲瓏薄餅。”我點點頭,有些莫名她的和悅之色。蘇麻喇姑取過薄餅隻咬了一口,便棄之於地。

我大惑不解,往日裏菜肴中的葷腥之味比這藥味濃厚許多,她都無所察覺,怎的今日?卻聽她淡淡道:“此非皇上所賜,我不吃。”我驚疑心起,她竟一直知道我動了手腳?她竟為領皇帝的好意甘願破戒?他與她?秦嬤嬤淚如雨下,卻也不再多勸,隻令我將食物收拾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