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驚呼聲四起。腳步聲紛至遝來。
我隻覺胸口處,確切地說是左邊的兔子微微一痛,因著衝撞之力,人已跌坐地下。我呆呆,莫明地望著小倔,它水霧蒙蒙的黑眸中有幾分思念、幾分惱恨,還有幾分調皮,眨巴眨巴眼,無辜地瞧著我。太子高亢譏諷的聲音傳來:“這就是馴服了麼?”
話音未落。小倔乖巧依依,輕輕橫躺下,將腦袋靠在我受傷的…上,輕輕蹭了蹭。我恍然,原來我這幾日失約,它又想我又恨我,此刻在撒嬌溫存呢。我忙一手輕柔捋著它挺闊的耳朵,一手順著毛撫它的背。
十阿哥欲替我圓場,卻是笑意難掩:“馬兒覺得安全時才會躺倒睡覺,看來這馬很是信任采薇!”
短暫的靜默後,我聽到一片低言輕笑,十阿哥爽朗的大笑例外。我大窘,不敢抬頭。隻推了推小倔,卻是紋絲不動,它隻是哼哼了兩聲,調整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
它不懂規矩,它不知道什麼是大庭廣眾。可卻是要了我的命了,我發誓我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沒這麼丟臉過。
莫日根走上前來欲助我一臂之力,小倔依然故我。我忽然想到馬亦愛吃甜食,忙騰出手,從企鵝書包中艱難掏出薑糖,我平素所喜之物,放到小倔嘴邊。小倔嗅一嗅,懷疑瞧我一眼,我忙點頭微笑鼓勵,它輕舔一會兒,猛一閉眼,興味盎然繼續。這可憐的孩子沒吃過糖。我慢慢起身,它亦挺身立起。
雖然大概隻有三分鍾的時間,我卻覺得比一輩子還要漫長。我抬眼看了看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笑開顏”。
康熙爺亦不例外,難得的麵帶幾分玩味瞧著小倔。我上前福身請安,小倔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康熙爺微笑問道:“莫日根說此匹野馬是絕跡了的大宛駒,且為你所馴服的?”我微笑著點點頭,莫日根這麼說定有他的道理。康熙爺令道:“你騎上它,試一試腳力罷!以前方那座小山為終點,跑一個來回。”
當下,一位侍衛牽著一匹蒙古種高頭大馬,行近前來。小倔清嘶一聲,後蹄不安分地刨著土,真是個好鬥的主兒。我利落翻身上馬,小倔與那匹大馬同時聽令出發。隻出發那一瞬已領先一個身位,身後傳來絡繹不絕地叫好聲,傾刻間已然聽不見。
隻有烈烈風聲,隻有我舒暢的大笑聲。那匹中看不中用的大個頭遠遠落後,我大嚷道:“小倔,咱今兒一定要贏個漂亮的勝仗!”小倔長嘶一聲作為回應,奮蹄疾奔。我這才發現平日小倔帶著我四處晃蕩時,大大地保存了實力。此刻我已是雲裏霧裏,不知所蹤。隻能伏低身子,緊緊摟著小倔的脖子。我們依然沒有馬鞍與馬鞭,我們是野孩子,我們不循規蹈矩。可是我們足夠出色!
等我回過神來,人群已近在眼前,我低聲道:“小倔,慢點兒。我頭暈!”小倔依言,緩緩踱步,似模似樣,有點兒像馬術比賽裏的盛裝舞步,它實在是個小人精兒,不,小馬精兒。
小倔停步於康熙爺麵前,我躍下馬背,福身行禮。康熙爺開懷笑讚道:“果真神速!有詩雲:大宛汗血古共知,青海龍種骨更奇,網絲舊畫昔嚐見,不意人間今見之。果然名不虛傳!”
一旁有人遞給我一塊潔白的帕子,囑咐我擦拭小倔的臂膀處,我依言而行,卻見潔白帕子沾染上淡紅色的血珠。小倔是汗血寶馬,是用生命奔跑的駿馬。我雖有心理準備,卻不禁手微微顫抖著將帕子呈給康熙爺。康熙爺滿意點頭,吩咐道:“此馬神清骨秀,品格不凡,馳行擊電奔星,賜其為禦馬。”
我心中隱覺不妥,卻又想不明白,直至見人托著明黃色馬鞍與馬鑣(嚼子)緩步而來,我才意識到小倔將與我一樣,失去自由被圈養,而我是始作俑者。
我心慌地瞧向莫日根,他對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小倔嗅到陌生人的氣味,開始撂蹶子,草末紛紛。眾人退後,將馬鞍與馬鑣交至莫日根手中。
莫日根欲將馬鞍放置於小倔背上,卻被它一扭身閃開,再放,再閃。無奈,莫日根低聲道:“采薇,你來!”
我沒有接過馬鞍,隻是托著薑糖放在小倔嘴邊,一手輕輕捋著它的耳朵。
小倔立時安靜下來,任人擺布。臉頰兩側烏黑晶亮的眸子水靈靈的,透著無比的溫馴與依賴。輕巧的小舌頭一下一下溫熱地舔著我的掌心,暖暖的熱氣癢絲絲的。
我低著頭,淚如雨下,心如刀銼,我親手埋葬了它的自由,我能做到,隻因為它信賴我。
小倔好奇地瞧了我一眼,湊近我,狠狠地舔了我一臉糖,淚水立即漫過,甜淚泛濫。
莫日根低聲勸慰:“采薇,你信我,小倔還會像從前一樣。”他一邊給小倔上著嚼子,一邊低笑道:“一點也瞧不出來你是個堅強的姑娘。咱們總共見了三次,你就哭了兩次,而且都是為小倔!”
我卻心中一動,想的卻是,我為小倔心傷不平,除了感懷身世,更多的是因為小倔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它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擁有,我不曾擁有太多,我隻有它。我也是它的唯一。我們互為唯一,誰也搶不走。
一切就緒,小倔雖然有些不適應,卻勉強忍耐著,隻時不時噴著響鼻表示不適。此時,有人征詢康熙爺要不要釘上鐵掌?我膝蓋一軟,立即跪倒,卻是口不能言,隻祈盼望著康熙爺。莫日根亦上前一步回道:“啟稟皇上,小倔每日奔行八百裏,蹄足卻完好無損,隻怕它已經適應,釘上鐵掌隻會影響它的神速!”我跪在一邊,連連點頭附和。
康熙爺今日心情不錯,微笑道:“莫日根素諳馬性,朕依你所奏!”頓了一頓,又笑道:“小倔這名字是采薇取的吧?倒也合了這馬的性子,日後就用這個罷!采薇,你日後好生協助莫日根將其□□馴服,以為朕用。”我與莫日根相顧微笑,叩頭謝恩。
康熙爺一行進了布城,十阿哥與十四卻興致勃勃留下來看小倔。十四見我臉上猶有淚痕,譏誚道:“為一匹馬哭成這樣,真有你的!”十阿哥亦是一拍我的腦門,笑道:“實在是個怪丫頭!”過一會子又摩拳擦掌道:“你好生□□著,馴服了,教爺也試一試風馳電掣的滋味!我起先見它瘦瘦小小的樣兒本不看好,卻不曾想居然跑得如此好,著實令人心癢難耐!”我微笑點頭,十阿哥亦是愛馬之人,他府上川、滇馬都有,可憐那兩種馬不習慣北方的氣候,原本神峻之馬生生被他養成了老弱殘兵。
我牽著小倔與莫日根緩緩遠行,直至人煙稀少之地,才停下說話。莫日根笑看我一眼,道:“以後你可以正大光明地騎著小倔四周遊蕩了,不用淋雨了。”我微笑道:“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卻怕委屈了小倔。”莫日根正色道:“你可知道,如果沒有你,小倔可能命也留不住。這種野性難馴的良駒,皇家必會嚴厲□□,責打它至馴服或死為止。”
我禁不住一哆嗦,莫日根寬慰一笑,道:“你放心,小倔每天仍然可以出入自由,它依然可以追日。你隻要能讓皇上順利騎上、安全躍下馬背,小倔與你的任務就完成了。良駒應該忠心,你是它唯一的主人,它聽命於你。可是皇命難違,皇上也算它第二個主人,隻不過禦馬有許多匹,小倔雖然神速,我卻認為不是最為適合皇上的。”
我吐舌一笑,道:“你又知道?”莫日根笑道:“咱們打個賭如何?”我來了興致,問道:“賭什麼?”莫日根思忖片刻,笑道:“賭你為我吹笛伴奏一曲,若我輸了,隨你提個什麼要求。”我一笑道:“一言為定,我現在就可以提出要求,我如果勝了,你送十壇上好的蒙古酒給我!”莫日根豪放一笑,道:“沒問題!”停一停又道:“擇日不如撞日,上回答應你要給你講我的故事,不如現在?”我微笑:“洗耳恭聽!”
草原夜晚的天空遼闊高遠,我與莫日根席地而坐,看著那萬顆星星,閃閃爍爍,明滅可見。那一份美麗,妙不可言。
莫日根神情有些黯然,低聲道:“我的故事很簡單,也很殘酷。采薇,我也要問你一聲,你願意聽麼?”我淺淺一笑,道:“我要聽,你要公平,不能隻聽不說。”
莫日根刻意地輕描淡寫道:“我的父親殺了我的外祖父與舅舅,我的母親自縊以謝自己的部落。”我心神俱寒,半晌說不出話來。
莫日根繼續道:“部落兼並,大吃小,這是草原民族永恒不變的故事。我從小就見慣,可是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卻令人無法接受。母親自縊時,我就在身邊,她告訴我,長大後千萬不要變成父親那樣無情冷漠的人。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遠離父親王位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