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顧不上。更多的鹿蹄接踵而至。我隻知道我無處可躲,更不可能在速度上與它們一較長短,我極有可能會被鹿蹄踐踏至死。
求生的欲望激發了身體的潛能,我迎向一頭疾速奔襲而至的鹿,借著衝刺的速度,一手抓著鹿角,奮力躍上鹿背。
我其實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它大概也不知道,隻是埋頭苦奔。我隻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我萬分感謝小倔,它與我的相處方式如此另類,以至於我習慣於放棄韁繩,隻憑雙腿夾著馬肚,雙手抱著馬脖,就能馳騁原野。此刻,我如法炮製,幸免於跌落鹿背。
此時,真正致命的威脅來自於呼嘯於耳邊的弓箭聲。我不敢回首相顧,隻能盡量伏低身子。我視線有限,隻看得到腳下飛速倒退的青草。可是,心中明白過來,我身在一次秋圍進行時。
鹿猛然調頭回奔,速度漸慢,弓箭卻越來越密集,不時有腥臊溫熱的鹿血飛濺而來,噴灑到臉上、衣襟,我一陣惡心,翻江倒海吐將開來。同時,騰出一隻手用力揮舞。片刻,弓箭聲止。
我握著鹿角,慢慢直起身子,環顧四周,一裏開外,是整箭待發的他們,目瞪口呆。身邊的鹿群正團團轉著,布置隊形。我想起十三曾對我說過的話:“哨鹿,即是通過人為模仿鹿鳴之聲招引鹿群,誘鹿入圍,然後合而殺之。”
圍而獵之,鹿群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無路可逃。它們也沒有放棄,它們正在排兵布陣。我凝神觀察,發現幼鹿與腹部鼓脹的孕鹿被擠到中間,而雄壯有力的成年鹿甘為急先鋒排在最前麵。它們準備以血為代價衝出包圍,雖然我知道它們是徒勞無功。
我該怎麼辦?此刻躍下鹿背,隻有死路一條,踩死。康熙爺亦不可能為了一個宮女,置王公大臣的評議於不顧,罷休秋圍,放走鹿群。我在他們心中命如草芥,抵不過一場秋圍的快樂。
我抬頭望向遠處的康熙爺,手握金黃□□,端坐於馬上,神色冷峻。這又是一次殺我的絕好機會。
我還看見十阿哥與十三跪伏在馬下,說著什麼,神情懇切。康熙爺似乎不為所動。
我隻能自救。
我想起十三對我說過的另一番話:“秋獮之時亦遵循休養生息之則,皇阿瑪會放生幼鹿與孕鹿,若它們受了傷還會著人醫治。以期來年秋圍之時仍有足夠多的鹿群。”這些話都是三年前的陳年舊語,我何以能一字不漏的記住呢?
我騎著的這頭鹿不在最中間亦不在最前麵,我得想法子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我要給康熙爺一個放生的理由,倘若他願意。
我瞅準機會,連滾帶爬,躍至一頭較為靠裏的鹿背上,再一次,我穩穩落在一頭孕鹿的背上,幼鹿隻怕不能承受我的身體重量。我朝著人群招一招手,然後緊伏於鹿背之上。這一次,我依然隻做我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交給天子與蒼天。雖然心中其實很是懼怕。
與此同時,鹿群已布署完畢,正合力向外衝。無盡顛簸中,我隻能緊緊夾住鹿腹,死死摟住鹿頸。
片刻的沉寂,弓箭聲起。箭聲四起,卻離我有些距離,康熙爺果然體察到我的意圖,我與他,算不算得上知己知彼呢?
蹄聲、嘶聲、弓箭聲,聲聲入耳,腥血濺落滿襟,我流淚哭泣,惡心嘔吐,難受到極點。周圍的鹿越來越少,地上屍橫遍野。不時有箭擦身而過,有一支劃過脊背,嘶啦一聲,背部光天化日。劇痛之感襲來,顛簸中,我反手相撫,汩汩的鮮血沾滿手心。我與死神一步之遙。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無以複加的恐懼。哭到無力,隻盼這一切盡早結束。
終於,弓箭漸歇。驀地,一破空之箭射至,正中身下之鹿腿,母鹿吃痛一陣狂奔。我不知所措中,發現鹿群已突圍而出。
我一鹿當先奔在最前,身後緊隨而至的除了鹿,還有似清非明的呼喊:“采薇,抱緊,千萬別鬆手。”莫日根。“采薇,別慌!”十三。
我心中一鬆,總算是有人來救我了。鹿奔不息,前方赫然出現一片針葉林,身下的鹿不時打著趔趄,它受了傷,卻因著負痛隻能狂奔,我隻擔心它隨時會倒下,這樣,我依然會被後麵的鹿踏死。
我勉強回頭45度角,隻能做到這樣。眼角的餘光看不到莫日根與十三,他們的馬不是小倔,他們追不上鹿群。一旦進了森林,我的凶險隻能更甚百倍,鹿隨時會被絆倒,我亦隨時會被枝杆掃落於地。
“躍下鹿背!”這聲音令我一驚,我歪著腦袋看過去,四阿哥竟然與我並駕齊驅,黑眸果決熠熠:“快跳,否則死路一條!我一定能接住你!”
樹林近在咫尺,一路鮮血淋漓,母鹿氣力將盡,蹄足一軟……我咬牙、閉目,縱身躍下,我以為迎接我的是鐵蹄,卻覺跌入一具血肉之軀,不能判明冷暖的懷抱。一陣翻滾……
鹿群呼嘯擦身而過。“有沒有受傷?”我不敢置信地睜開雙眼,不信自己還活著,不信這把熟悉的聲音此刻不再清冷如冰,而是關切幾許。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黑眸,仿若水波般隱隱有層瑩光流動,雲霧翻覆著焦慮與喜悅,如此矛盾。他為何冒險救我?我一時怔住,不由得問道:“你怎麼?”黑眸中冰山再現,我一嚇,立即閉上嘴巴。
“若你有事,十三弟會傷心。”一句冰冷的解釋,我立即釋然。“既沒事,起身罷!你壓著我了!”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趴在四阿哥的胸口上,忙不迭地站起,卻是雙腿一軟,跌坐於他的胳膊上。四阿哥悶哼一聲,緊皺著眉頭,滿臉痛苦之色。我正欲出聲道歉,卻又被他警告的眼神震懾回。
“采薇!”十三與莫日根異口同聲,想要站起卻是力不從心,隻稍稍挪開坐於地上。十三一把扶起我,擁入懷中,急問道:“有事沒有?”我疲憊搖頭,緊繃的神經忽然放鬆下來,隻覺昏昏沉沉,身子一軟,滑倒於地。
“采薇,采薇…….”我並沒有暈過去,隻是氣力全無。我勉強睜開眼睛,勉強微笑。十三扶我坐起,低頭看著手中的淋漓鮮血,眸中驚痛滿溢,“你怎麼總是置自己於險境呢?你竟……”他沒有繼續,他不知如何繼續,他實在怪不得我,我這一條命,總是被老天淩虐,總是被我自己挽回,總是被人挽救。
莫日根解下身上外衣,替我穿上,我才省起自己竟一直光著脊背,可憐我連害羞的力氣也半絲全無。
四阿哥起身淡淡道:“十三弟,這兒交給莫日根吧,你我回去,皇阿瑪那兒得去交待一聲。”莫日根忙應道:“兩位阿哥請回,這兒有我就行了,傷藥帶在身邊的。”十三點點頭,道:“好生照應著。”
四阿哥與十三策馬遠去。莫日根令侍衛離開,取了水囊喂我喝了些水,我大喘幾口氣,身體的知覺開始恢複,不禁痛吟幾聲。莫日根長歎一聲,瞅著我搖搖頭:“采薇,從前隻是聽說你的經曆,今日親眼見到才知道你實在是身處險境,想要你命之人躲在暗處,防不勝防!”
我詫然道:“此話怎講?”莫日根不答,卻麵露為難之色:“你背上被箭劃傷了,流血不止。若你不介意,我先替你上些藥止血,如何?”
我微笑點頭:“有勞你了!”莫日根一麵替我上藥,一麵緩緩道:“今日之事,皇上其實對你手下容情,他命令大家隻射外圍之鹿,違者軍法論處。話雖如此,我卻知道刀箭不長眼,一直留意著你,卻發現西側皇家護衛隊方向,常有意外之箭朝你而去。我最初以為是意外,兩三次之後,卻發現是有人刻意為之。隻不過,箭失了準頭,常常是與你相距一步之遙,我心中疑惑,隻想也許是同樣有人發現了不軌企圖,暗中阻撓。”
我心中驚濤駭浪,卻聽他續道:“鹿射殺大半後,皇上令人讓開一條路,放生鹿群,備好繩索,欲乘機救下你。此時箭已漸歇,我清楚看見一名侍衛射出一箭,卻是被身邊另一個侍衛強按了一下,那支箭於是射中你所騎的鹿,接下來的事,你自己清楚,不必我多說了。”
我定定看著莫日根,他一臉無奈困惑之色。半晌,問道:“那救我的侍衛是不是臉很胖?”莫日根凝神細想了片刻:“當時情況混亂,我並沒有細看,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有點印象,是個胖侍衛救的你。”
我靜思片刻,點頭歎道:“那人是十三阿哥的人,欲殺我之人隻怕不是皇上就是太子。”莫日根搖頭道:“不是皇上,你遇險之後,皇上立即令我追上,且下令務必救下你。”我歎道:“倒真是難為了他的一片好心。”莫日根正色道:“采薇,我冷眼瞧著,皇上對你倒無誅心。隻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其實處境凶險,暗處的敵人隨時會借機取你性命。你回宮之後,要多加小心,千萬謹慎。”我點點頭,暗想:太子此般心勞日拙取我性命,我躲得過一時,隻怕躲不過一世。好在,宮中無鹿可逐,這般絕險之境,不會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