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花解語(1 / 3)

常聽人說春雨惱人,綿綿密織,徐徐緩緩,像是永遠不願歇下。其實,惱人的是情懷。惱它多情,惱它綿綿無期的模樣,惱自己缺此繾綣。

我也曾惱過。然,此刻望著窗外疏疏淡淡一簾雨,空氣裏有清雅的暗香飄染,心境如花洇染在水中般柔媚。

十年蹤跡十年心。從不諳世情的莽撞直至今日閑看落花靜聽雨的淡然,辛酸幾何,無奈幾何,真個兒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不願意說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更歡喜的一句是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個“知”,是妥協,也是爭取,是放棄,也是固守。擁有過,失去過,千瘡百孔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從未迷失自己。

常常會覺得自己其實是被優待的寵兒。在草菅人命,泯滅自我的封建王朝,許多原本可以對我頤指氣使的貴胄天驕,給了我相對平等的自由空間。

譬如康熙爺,我別有用意向他提及養心殿隨伺四阿哥之事。將那串花小令呈上,他老人家半怒半笑直斥我刁言巧舌、不學無術。斥歸斥,仍賞我一幅字:綠衣捧硯催題卷,□□添香伴讀書。

是勉勵,是理解,還是約束?隻覺好笑不已,在古代我可算是半個文盲,□□當之有愧,那麼化作一爐香罷,品己悅人,亦是美事一樁。

竹心揭開蒸鍋:“姑娘,一刻鍾的功夫到了,您瞧是不是該起鍋了?”蘭葉出宮後,眼前這個小丫頭頂替了她。十六、七歲的年紀,伶俐圓熟,頗解人意。重要的是,她來餑餑房第一日便明言身份,她是菊墨的妹妹,四阿哥的人。換言之,我可以信任倚仗之人。

取了筷箸戳試糕點的軟硬彈性,恰到好處,遂裝盤入盒。今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我的意願。

王爺正誦經:“如是我聞: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薩發心…”抑揚頓挫的禱經聲送入耳內,我緊繃的神經略略鬆馳,據說經書能平定心神,但願如此。

掀簾入室,盡量笑若春花:“四大叔,別來無恙乎?”

他但笑不語。一雙黑眸平靜無波淡然注視著我,卻是不留痕跡的溫柔襲人。

我心跳有痕,半是思念半是害怕。定定心神,揭開食盒,取出梅花糕置於桌麵:“今兒剛做的,嚐嚐?”

他的神色急轉直下,瞬間已成風暴來臨前駭人的陰沉:“我素不喜此物,拿走!”語氣隱含電閃雷鳴之勢。

我迎向他陰鬱無歡的眸子:“你並非不喜歡,而是害怕,為什麼?如此尋常的梅花糕…”

他聞此言眸中頓現久違的冰雪之色,森寒而冷漠,聲色俱厲打斷我:“知事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此言你未曾聽過麼?在宮裏多事即是擾己,自尋死路。你仍未學會自製麼?”

我強壓下滿心恐懼,行近桌前,鎮定自若提筆、蘸墨如蜻蜓點水,疾書一行:千帆過盡,皆不是我心所愛;三千溺水,哪一瓢知我冷暖?

我微笑:“若此問題問我,我的答案是你。期望你的答案也是我。即便現在不是,從此刻開始,我會努力做到。”

如果要了解一個人,不要去聽他所吐露的,而要去聽他未曾吐露的真言,尤其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懼。我始終記得他麵對梅花糕時的驚懼失態,他曾為我付出許多,我希望自己於他而言,不是一款徒有其表的青瓷花瓶。

他凝視紙上墨跡,太陽穴一跳一跳地鼓脹,顯而易見的心神激蕩。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細語:“你願不願意給我機會?嗯?”

我坦然柔和直視他的眼睛,他晦澀複雜的神色漸趨柔緩,眉目間淡淡漂浮著幾縷澀然。他闔目沉思,良久,方緩緩道:“十四弟之上曾有另一個弟弟,胤祚。我從小為皇額娘撫育成人,與額娘倒疏遠些,每每回至永和宮,眾人待我俱是敬而遠之,惟六弟親近我,與我感情甚好…”

他頓一頓,抿唇緊緊,臉色亦白,手指攥起全團在了拳窩。我衝他鼓勵微笑,他逃也似地飛速道:“六弟身子不好,太醫悄悄告訴額娘他活不過六歲。然而,他並非病故,卻是食用過一塊梅花糕被毒殺。”

我詫然道:“是誰如此膽大,竟敢毒殺阿哥?凶手捉住了麼?”

他麵色為之一變,掙紮半晌,方微不可聞道:“是乳娘,被皇阿瑪懲斃的卻是一位當年正當寵的常在。”

我愣了半晌,方理清脈絡。乳娘…老天,德妃?我心神劇震,訥訥道:“你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