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向楓葉灣,一泓秀水,萬縷月色,牽出了一個柔情的湖泊。水中月皎,月中水潔,不知水思月,還是月念水?耳畔仿佛傳來若有若無的簫聲,我不由得好笑,相思成病?幻聽?
下馬四顧,空無一人,死老莫放我鴿子?正自腹誹,自岸邊蘆葦叢中行出一人,寶藍色湖綢長衫,態度從容清秀,眉眼間不露痕跡地閃爍著某種如羽般輕柔的情緒,令人心旌搖蕩。
我下意識地拔腿欲逃,這個surprise
太 big
,乃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驚。他搶上前來,拉住我,盡是揶揄之意:“跑什麼?此處有老虎吃你不成?”
我定下心神,愚不可及問了一句:“你來做什麼?此處有花酒喝不成?”花酒!大有歧義…
他唇邊抑製不住浮起一點笑影:“有要務需麵稟皇阿瑪,今日晌午才到。”
我低眉順眼扮斯文,生怕再口出妄言。他低笑幾聲:“幾個月不見,沒話和我說?”
我沒話找話:“你何時回京?”
他沉吟片刻:“原本此時應在回京路上,隻不過,曾有人說過若有機會,要將我藏起來。那麼,我願意讓她得償所願。”
我微一愣怔,即刻想起此乃四年前我與他在子洞中分別時戲哄之言,他竟然記得。那麼此刻,他亦是違旨不遵,私自留在圍場,而老莫是知情者,是“幫凶”?
我遲疑欲言,他看出我的擔憂,寬慰道:“莫擔心,莫日根此人極穩妥,他又是你的朋友,值得信任。更何況,返京路途遙遠,遲半日抵京,算不得什麼。”
我點點頭,微笑道:“是何要務要勞王爺您親自跑一趟?而不過半日皇上便令你返京?定是皇上認定你這要務不夠緊要!依我看,你就是尋機刻意來見我!”
他麵現幾分尷尬,歎道:“你可識得“矜持”二字?”
我大大搖頭:“喜歡一個人就是歡喜和他擁有現在,歡喜憶及過往種種甜蜜,更歡喜聽他說,當年他如何偷偷喜歡你,遠遠凝望你,為你做許多事情。從前我沒有機會如此,現在逮住機會,便要拆穿你,聽你告訴我。”其實,還有我未說出口的另一句,喜歡一個人總是會憧憬未來,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他眸中清光流欲凝:“薇薇,知道你喜歡策馬自由寫意地疾馳南疆北漠,而我不能相伴。明年你便要離宮,所以我來找你,因為你喜歡而已。其實沒有人不喜歡,然而一個人最無法抗拒的唯出身而已,既生於帝王家,稱孤道寡之心便不可免。你從不要求我任何事,而我承諾過要給你最好的。你離開後,我就會忘記你,半分不留地忘記…”
他低聲補上一句:“否則我會忘記自己。”這是最美妙的解釋,康熙爺的教誨深入皇子之心:“你們可以喜歡一個女人,給她最好的一切,卻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你們是朕的兒子,是皇子!”
人常說:忠言逆耳。忠字亦作誠實解。此般真實到殘忍的言語,在我聽來,心中除去無力的傷感,更多的是意外的喜悅。
人們大多喜歡丈量愛情,所用量詞無非是厚、薄、深、淺、重、輕,每個人都執迷不悟地執著於自己愛情的濃厚。而我獨獨喜歡以“真、假”來衡量。情到濃時情轉薄,濃會薄;情重惜緣淺,重而無緣,那麼終歸難逃一個“輕”字。惟有真、假,永遠不會互相轉換,“虛情”永遠配“假意”,而“情真”永遠與“意切”不離不棄。
於是,真,能凝固成永恒。
更有甚者,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皇宮,他願意以誠相待,不肯機心巧思、花言巧語給我鏡花水月般的海誓山盟,猶為難得,實屬不易。若他說:“薇薇,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永遠為你守身如玉。”我定然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於是,這個忘記,哀傷到甜蜜,我甘之若飴。
我笑若秋月般燦爛:“我知道。我亦如此。”
他神色微動,欲語還休,半晌方微笑道:“不是喜歡湖底觀魚麼?還磨蹭什麼?”
我調侃他:“已是仲秋,水寒,你受不受得住涼?可別又病了,會嚇壞人的知道麼?”
他微嗽一聲:“回去有練過。”
此流氓壞蛋不僅有文化,還有技巧,沒有半個字花裏胡哨,卻總能教人心花怒放。每一句話他都記得,然而,我也記得不是麼?我們共處的機會實在太少,少到一字一句隻能深深銘刻,隻因它們曾千百次地在心中流轉不息。
我晃晃手中月餅:“你還未曾食過我親手製的月餅,不如先嚐嚐?”
席地而坐,掀開朱漆盒蓋,我逐一介紹六種花色月餅:“京、津式以素字見長,油與餡皆素;廣式輕油而重糖;蘇式濃鬱香甜,油糖俱重;潮式以酥糖為餡,入口香酥;最後一種是台灣府傳統月餅,慣稱月光餅,以番薯為材料,口味甜而不膩,鬆軟可口。你要哪一種?”
說話間,我快手快腳拈起月光餅便向口中送。最後一塊,可不能便宜了這吃盡天下美味的王爺大叔。他一臉好笑:“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我邊咬邊含混不清道:“嗯,餓極了,一整日沒歇,飯也沒好好吃。這種做得少,偏好些人愛吃,便沒剩下,隻得一塊…”
他半是譴責半是憐惜:“何不令竹心幫你?差要當,也得好生用膳才是!”
我不搭理他,自管自的吃飽喝足。他趨近前來,目光凝注在我臉上,沉靜若水,卻有暗潮湧動。他的眼睛向來是我的心髒起搏器,確切地說是加速器,一時心慌意亂,頓時咬到舌頭,疼得心裏直哭爹喚娘,麵上卻依然巧笑倩兮:“你也吃一點兒。”不能叫他看出我的“色厲內荏”。
他佯裝無奈:“我隻想吃月光餅,從前素不喜甜食,故而未曾嚐過。”
我嗔怪道:“你不早說?孔融讓梨我還是知道的,你是長者,我會敬你三分。”
他氣悶不已,一把攬過我,惡狠狠道:“長者?不過長你十一年,如何就成了大叔?嗯?縱容得你無法無天了?”
我伏在他胸前悶笑連連,他居然一直在糾結“四大叔”?見我態度惡劣,他惱甚,抬手便在我腦門上連敲幾個爆栗,我強忍笑意:“若你願意,可以稱我為豌豆姐姐,我不介意成為長者。”憶及舊事,他亦忍俊不禁,眼角幾根淡淡笑紋極其生動地蘊著幾分少年人的天真,讓人心生親近之念。
我飛快偷來一個吻,笑眯眯道:“男人三十一枝花,四大叔,你是最美的紅蓼花。”紅蓼,俗稱狗尾巴花,高大茂盛,花密紅豔,適於觀賞,生命力極強。薇,常生於紅蓼側旁。《遵生八箋》,他讀過,個中原委當然明曉。
沐浴著靜謐的月光,或仰望暗藍天空綴著的稀稀疏疏鑽石般的繁星,或遙望蘆葦在夜風中妖嬈起伏,幽靜朦朧,一景一物皆是情,柔美而協調。我與他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什麼也不想,隻想就這麼坐著。恨不得一瞬之間青絲染白霜,紅顏彈指破。刹那芳華,而得永不離。
夜色漸濃,風寒露重。我微笑道:“太涼了,今兒不賞魚了,咱們再去一個地方,好不好?”他會心一笑:“正有此意。”
小倔居然不抗拒他與我共騎一乘,很是柔順地任他縱橫馳騁。他雙臂繞過我的腰牽著韁繩,背部感受到他緊貼胸膛暖暖的熱力,如此親密而熨貼,一絲異樣的感覺從心頭劃過,我開始胡思亂想…
他仿佛察覺到什麼,笑問道:“在想什麼?”打死也不能說,我報以傻笑。
遠遠就看見子洞中若有火光,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向他,他隻莫測高深地微笑著。
走進崖洞中,我吃驚更甚。洞內燭火通明,一覽無遺。一座石梯扶搖直上通向橫梁,石梯乃是人為堆砌而成。除了老莫,再不做他人之想。難怪他們小夫妻倆對我“不聞不問”,原來早已與四阿哥“勾搭”上了。
拾梯而上,軟羅桃紅絲綢被在燭光下閃著華貴的光澤。對蠟、被褥、崖洞,好一個洞房!念及此處,我一陣臉紅心跳,看向隨後而至的他,他略窘迫道:“隻著人備蠟、砌梯,此處…莫日根此人自作主張。”我更加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