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花間月(1 / 3)

物極必反。

平靜不過幾日,皇宮裏又是一陣雞飛狗跳。事出有因,□□“結黨會飲”一事被捅出。

早在去年我被囚密室時,康熙爺已著手深入調查此事。我原本混混噩噩絲毫不知,直至在回廊下聽見一老一少兩太監繪聲繪色描述極刑全過程,心下驚疑,遂尋師傅求證。

師傅本不欲我知曉政事,奈何不過我雜纏不清,方娓娓道來:“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步軍統領托合齊等人自四十八年廢太子後常聚集一處宴請會客,結黨議政,收受賄賂,欲保薦太子提前登基。席間恣意妄言多不勝數,萬歲爺知曉後震怒異常,命將齊世武以鐵釘釘其五體於壁。”

我一瞬間聯想到炮烙、肉林等酷刑,不禁打了個寒噤。師傅瞟我一眼,大有輕蔑之意:“早告訴你不許多事,現下心裏害怕了麼?今兒破例說與你聽,不過是因此案交給四爺審定。你捕風捉影聽了些閑言碎語,我知你心中定是好奇不已,若你向四爺問起,豈非害己累人?”

我餘驚未了,勉強笑道:“師傅說得是,我再不敢問了。若再聽見閑言碎語,仍稟明您老人家,好生懲誡那些個饒舌小人。”

暫且無話。我心中思潮卻久未平定,太子素行不端自不必說。此次他居然將握有兵權,保衛皇帝身家性命的步軍統領占為己用,可謂是性命攸關之威脅,難怪康熙爺下重手懲治。另外想到兩個關鍵所在,誰將此事捅出?為何是四爺審案?彼時,八阿哥自顧不暇,基本無可能再起風波。難道是他們?

想起自己常伴兩任皇帝左右,卻對時事一無所知,不禁失笑。看來兩代皇帝達成共識,欲將我置於一清靜無爭之位。不僅他們,師傅、十四他們亦如是。我應該領情,不可自擾多慮。

你喝你的烈酒,我飲我的清茶。人生需要一種境界叫自我安定,需要一種素養叫寵辱不驚。自我安定,不是尋找一個避風港,恰恰是需要在動蕩環境中保持安定的心境。此安定,此不驚,不僅僅關乎自己本身,對待身邊親密之人亦該如此。

我在紙上寫下以上一句話,托竹心交給四阿哥,欲為幾日前多言之罪向他隱誨認錯。或許尚有一層深意,我卻隻盼此意用不上。

四大叔回複如下:

《月下獨酌》

春月娟娟映水清,一斟一酌聽泉聲。微風暗拂花枝動,幾點殘紅撲酒罌。

尚有一行楷體小篆:酒烈而濃香,若擷薇浸酒,則酒之醇香,花之清香可得而兼之。此可謂之花酒也。豈不快哉?

我大樂,先言明獨酌,再羨薇花酒,此人含蓄表達隻飲烈酒、不飲花酒之意。認可我態度同時,風雅地戲弄了我一把。

我心中暗歎一聲: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此般詩才,若擱在現代,小白姑娘也好,大齡文學女青年也罷,但凡對大齡文學男青年稍有心向神往之意,恐怕俱是在劫難逃。

聞知酷刑後再見康熙爺,心中頗不是滋味,平靜能麻痹人的神經,往日他待我頗多寬容,我漸漸忘卻他身為封建君王的酷厲本質。此刻風聲鶴唳之際,難免麵上透著幾分怯意。他實是人瑞一枚,一眼看出我的異常,便問道:“今日怎不給朕捶腿呢?”我既知真相,哪裏敢挨近他?遂訥訥道:“回皇上,采薇心生敬畏,隻怕又像上回伺候到一半睡了過去,惹惱皇上。”

他曬然笑道:“你近日必是聽到些本不該知的閑言吧?”

我不敢欺瞞:“皇上英明,宮裏傳得沸沸揚揚,采薇便是想左耳進,右耳出,亦是不能。”

他微頷首道:“朕便是欲令那般心懷不軌之人心生畏懼,你這麼個膽大包天的丫頭也會怕了?

如今看來,果有成效。”

我無言以對,隻幹笑兩聲,上前替他輕輕捶腿。

他笑容慈藹:“明日便起駕去熱河,朕確頗想念草原牛羊、行圍哨鹿之樂。”

我喜形於色:“皇上千萬帶上采薇,小倔、莫管領一家,又是大半年不曾見,真真想死人了!”

皇帝嗔怒道:“你盡知道玩樂!實不堪大用!”話雖如此,卻不見他麵現真怒。我便不以為意,繼續“承歡膝下”。

去心似箭。十餘日的行程,猶如三秋。好容易抵達熱河,因著隻是初夏之季,康熙爺不急於深入草原腹地行獵,下令駐居避暑山莊。

如此,可愁煞我也。我的寶貝閨女小倔、彩薇,近在咫尺卻不能見,較之人各天涯之苦更添一份心癢難耐。幸虧善解人意的師傅旁敲側擊,康熙爺準許托雅在避暑山莊小住,這才解我相思之苦。

出乎意料之外,小八婆托雅對我遇險之事隻字不問,老莫亦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氣度,倒教我頗有幾分意興闌珊,我心裏直犯嘀咕,他們難道隻願意分擔我的苦痛,不願意分享我的快樂?

三歲的彩薇儼然一副小大人模樣,常常向我抱怨姐姐彩霞是個愛哭鬼,辮子歪了哭,跌倒了也哭,連著幾天下雨不見日頭也要哭上一場……我說:“姐姐這是情感細膩呀!”她振振有詞駁我:“哭了辮子也不會自己變整齊啊,跌疼了哭更疼呀,下雨就下雨唄,哭了也不會馬上出太陽呀!”

我哭笑不得問她:“換作是你,你怎麼辦?”她不屑一顧斜睨著我:“重梳、爬起拍拍灰、聽雨聲。”

老莫、托雅相顧無語,我樂不可支:“此姝頗有乃姨之風,此姝前途不可限量。”托雅沒好氣道:“我這閨女如今與你一般怪模怪樣。歪理一堆堆能把人噎死。”

我與彩薇異口同聲:“歪理也是理兒。”老莫哈哈大笑,托雅一甩手便向外走:“你們仨兒是一家子,盡知道擠兌我。”

我忙拉住她:“不敢不敢,現如今你可是有身子的人兒,要擠兌也要等到我幹兒子出世再說。”

托雅氣瞪著我:“合著你還算計著我肚裏這個呢?你若喜歡孩子,自己個兒生,別總惦記著我家的,若一個個都像你,我可活不成了!”

我心下黯然,母親,一個遙不可期的身份。老莫忙打岔:“親兒子是親兒子,幹兒子另當別論,托雅孩子氣,薇薇你莫放在心上!”托雅自知失言,忙笑道:“我就愛和薇薇鬥嘴,她知道的,哪裏會放在心上?”我連連點頭:“托雅,你明兒便先回去,在此處須得日日給娘娘們請安,你身子沉,頗有不便,還是回去歇著好。隻怕過不了幾日,皇上便要下旨進駐圍場。咱們相見的機會有得是。”

此次隨駕後妃是如日中天的三位,德妃、宜妃、和嬪。雖說老莫遠離權力中心,隻得圍場副管領一職,托雅卻終歸是蒙古王爺的兒媳婦,家世地位擺在那兒,她們豈有不攏絡之理?宜妃賞了一對翠玉鐲子,和嬪賞了一柄玉如意,德妃出手最是闊綽,兩塊白玉鳳凰佩,一暖一涼兩種玉,雖非無價之寶,卻實乃價值連城。另兩位倒也罷了,德妃,此人斷不可親近。

個中原委當然不可告與老莫知,隻仗著相交多年形成的默契與信任,老莫好說歹說將托雅勸了回去。托雅始終以為我惱她口不擇言,半是委屈半是懊惱,與我依依別過。

這一別就是三個月,直至八月初康熙爺方拔營往圍場。閑暇之時,常常會憶及過往。想起他曾經如何凶惡霸道地教我書寫,想起他如何刻薄直白地逼迫我離開,也想起他常常包容理解我的無禮,這些過往或許不盡美好甜蜜,卻始終不離“關愛”二字。當然,隻恨當時已惘然。

人生如棋的含義就是,一步之差,謬以千裏。如果當初…如果這般…如果不…結局會大相徑庭。俗世就是如此,不堪一聲長歎。

彩薇說得對:拍拍灰,站起身便是。歎有何用?

幾日後,傳統中秋佳節如期而至,餑餑房上下忙得天翻地覆,王師傅離宮後無人罩我,偷懶不得,累得我扶腰直喘。直至戌時方收拾利落回至布城歇息,幾上卻有一張老莫所留字條,邀我前往楓葉灣賞月。想想也好,孑然一身,滿室淒清之意的中秋夜,的確不那麼好過。遂攜了月餅,騎著小倔往楓葉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