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院落,隻有鬆柏。蕭蕭蒼勁,卻失之肅穆太過。我托侍衛買來花種,迎春、玉蘭,繞著圍牆一圈鬆土,密密撒下。花團錦簇的柔媚有助於放鬆心情。十三對康熙爺餘恨未清,昏睡時呼喚的“皇阿瑪”在他清醒時,隻字不提。我繞著彎兒提起話頭,他或麵色驟冷,或索性一闔目,“我乏了,改日再說。”我奈何不得他,他尚在病中,咳血已止,卻行動不便,每日裏隻躺於榻上做春乏秋困之狀。不讀書,不寫字,意誌仍消沉。
我不能確定是否圈禁十年之久,我隻知道,何時十三能放下怨恨,何時才是他重生之機。冰凍三尺,非一日能解。事緩則圓,我耐心十足。
春風送暖,十三病況好轉,已能獨自在院中行走,品賞新抽出的嫩葉兒花苞,時爾興致所致澆水,拔拔野草,自得其樂。
我卻時感不適,時常頭暈,晨起幹嘔,食欲不振。服了十日香砂枳術丸仍不見效。十三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太醫循例問診時便捎帶給我也號了脈。
今日恰巧是胡太醫,號了左手,號右手,足耗去半個時辰,遲疑道:“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應指圓滑,似滑脈。怪哉!你月事如何?”
此言一出,不啻於五雷轟頂!滑脈,喜脈。而且,我確經停兩月有餘,還隻道是生活環境改變,影響生理周期。這些是早孕症狀,我了解。然而,就像我永遠不會設想自己如何站著小解一般,我從來不會想到懷孕。
我張口結舌,不敢去看十三。短暫沉默後,十三搶在我之前答道:“我知道她這個月停了。胡太醫,采薇的情況你也知道,你仔細再號一次。”
胡太醫微微一笑:“不必了,如此便是十有八九。照十三爺所說,胎兒已有月餘。隻是這滑脈較弱,胎相不穩,須得好生將養著,至少臥床一月。”
我定定心神,問他:“胡太醫,此前您不是說軟香散毀我生育能力麼?怎的如今?”
胡太醫沉吟道:“當初你不過十四歲而已,天癸未至,任脈未通。我當初也隻說“隻怕”,並未斷言。十一年之中,你服過斷腸草,受過金針閉穴,凡此種種,俱是對氣脈影響至深。世事難料,尤其是經脈氣血之事。”
他們繼續在說著,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忍不住要問候生活他媽:生活真他媽好玩,因為生活老他媽玩我。
當我與十三欲盡棄前嫌,努力經營未來時,命運給我們淩亂的過往留下一個活生生的證據,猶如肉中刺。拔去,向未來表白?留下,向過往證明?非拔不可?還是“養虎為患”?
不知何時,屋內隻剩我一人。窗外春雨細密柔綿,如絲如霧,擾得心境如天氣般陰冷雜亂。孩子出世會否成為十三“眼中釘”?殘忍地剝奪骨肉血親生存的權利,為未來掃清障礙?選擇當一個自私的女人?亦或是偉大的母親?
我很想將此道選擇題交給十三,便能將責任推卸得一幹二淨。如此,我自私有理,偉大無罪。然而,他何嚐不為難?是了,這是我的過往,我必須負責。
門響簾動,十三與幸彙相偕而入。我勉強笑笑,幸彙笑問:“沒緩過勁兒來?意外之喜吧?”
我一愣,幸彙微挑眉尖:“為著爺的病遷延不愈,皇阿瑪前幾日將太醫們叫去訓斥了一番。太醫囑咐你是知道的,你們燕爾新婚,一時情熱也是難免。爺隻怕你受皇阿瑪指摘,與我商量後,欲將此事瞞下。隻說是我的孩子,在你來之前就有了,我隻僑裝懷胎十月即可。隻是得委屈你顯懷後,便隻能呆在房內,直至生產。”
我朝十三看去,他點點頭,眸意深沉:“為了我們的孩子,辛苦你了!”幸彙遞給我一整張密密麻麻寫滿孕期注意事項的白紙:“方才我口述,爺親筆記下的。他可是緊張得很,說你一貫粗心,非得讓你倒背如流才放得下心!你倆談談罷!我先去安排晚膳。”她施施離去。
我怔在原地,思緒如麻。十三令道:“過來!”我依言上前,他手腕忽一使力將我扯入懷中,“心不在焉想什麼?擔心孩子?”我默默點頭。
他與我離得很近,彼此眼觀鼻,不知是否能夠觀心。十三眸中閃著堅定的神彩:“孩子是你的。而你呢?自歃血締盟那日起,便是我的。他是我們的孩子,難不成你以為我會讓你殺了我們的孩子麼?”
眼淚不期然滑落,我哽咽:“你…你竟沒有半點為難麼?”
十三有一瞬間的猶豫,“有。但我以為你並非隨意女子。所以我有一個條件,我要聽你與他的過往。你們何時開始,是何緣故,我毫無頭緒。”
十三眉目間是壯士斷腕般的義無反顧。他要與我共同麵對不堪回首,甚至是不能回首的過往麼?將隱匿心上鮮血淋漓傷口上那一層新生未愈的皮揭開,細細撒上藥。是良藥利於病?還是藥不對症?
十三都能壯士斷腕,我何妨刮骨療毒呢?
從四十五年開始的字畫慰懷,假傳聖旨;鹿蹄救人;崖洞相知;“央”斷情傷。我一路娓娓道來,竟是從未如此的平靜。
十三專注聆聽,漸現悲戚之容:“你那一句“三千溺水,哪一瓢知我冷暖?”我如今方明白。采薇,我該當拒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