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襲白衣裳,負手背立。同樣不合時宜,同樣恰到好處。
“你來了?”年華在他轉身間,珠流璧轉,暗暗偷換。
時過境未遷。
他微微含笑,一如當年。我點頭:“嗯,我來了。”
凝眸相視,千言萬語川流於沉默中。他眼中絲絲縷縷宿醉血痕,一麵風塵,左腿微曲。微揚的嘴角處卻有一束疲倦而溫柔的陽光,折射進我們千瘡百孔的過往,那裏荒蕪卻又茂盛,直至此刻塵封開啟。
我來,是為了見到這樣的笑容吧?眼角不覺間微濕。
他走近,緊緊抓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隨時會遁去。我反手相握。他牽領著我,我攙扶著他,步履蹣跚,一步一步緩緩而堅定。蹣跚的還有我的心,我終於願意去想他病根來由。
依然無花炮喜娘,無高堂賓朋。新娘失了羞澀的紅蓋頭,新郎一襲白衣染倦容。未拜天地,直入洞房。
這是一個不成體統的婚禮。然而,何為體統?不過是將原本千差萬別的人,放進模具,灌注如水銀般殺人於無形,荼毒人性的規矩,鑄就整齊劃一,千篇一律。他們,我們,早已受教。
康熙爺別有用心的輕慢,成就了我的夢想。
沒有閑雜人等,我與十三相對靜坐。他笑意漸深,恍惚。撫上我的臉:“采薇,真的是你麼?一早宮裏來人傳旨,我隻當是發夢呢。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朱筆禦批清清楚楚,我方信了,緊著令阿貓尋出白衫,知道你喜歡白色…他…他不願給我們一個體麵婚儀,委屈你了…我隻做我能做的,我還知道你不願意見到她們。隻有我們倆…”
我微笑:“嗯,很好,我很是喜歡,一點兒不委屈,就愛這麼靜靜坐著。我有話想對你說。”
他漫不經心:“你說。”自顧一遍一遍摩挲於我唇線眉際,我按住他的溫柔,深深吸一口氣:“我,我…”
始終難以出口。十三靜靜注視著我,如水沉靜,很像另一個他每一次的默默守望。我從中獲得莫大勇氣,“我已非完璧之身。”
十三怔了一怔,我繼續道:“不是為人強迫,是我自願的。我知道你會著惱,會憋屈。我原可以不說,宮中有許多法子可以瞞天過海。然而,我記得你說:不要再騙我。所以,我要坦白告訴你。這是我的過往,是昨日,我會留在身後。但這也是我,不盡美好卻真實的我。若你願意理解,我會安心做你的妻子,若不能,你便將我當丫頭…”
是理解,而不是原諒。我不會將昨日歸於恥辱,那才是我們三個人的悲劇。我也不會刻意隱瞞,那也會將我們統統歸為卑劣。我要磊落相照。如此,恨,理所當然;愛,無愧於心。
十三笑意漸漸凝滯:“你嫁我也是自願麼?”
我點頭:“是。”十三眸中微現疏冷:“為何?憐我淪落?”
我靜思片刻,問道:“你可有見過路邊乞丐?襤褸衣衫,食不果腹,是否會心生惻隱?”
十三神色冷淡而寂靜:“偶爾會。”
我微笑道:“待乞丐再如何同情憐惜,也不過扔下幾兩碎銀。你可會舍去全副身家施舍給他?肯定不會。你如此,我亦然。”我定定望著他:“你知道我,我想要自由,想要獨一無二,從不曾為誰改變。我很討厭皇宮,討厭你們,隻一心想著要逃得遠遠的,然而,我做不到。我常常會想起你,惦記你,心裏時常又痛又澀。你說,我的苦痛是因你而起,你想彌補卻不能,而你又何嚐不是因為我呢?所以,我嫁你,爭取一個機會,讓我們都不再難過。是憐惜你,也是憐惜自己。你認為自己與乞丐一樣麼?”
時光隨著沙漏滴滴流逝,高燒紅蠟,暖熏羅幌。彼此對視的我們,各懷心緒,卻都試圖解開這如麻繩般繁複的心結。我們除去誠意與寬容,無路可走。
半晌,十三歎息道:“乍聞聖旨,我心下除去喜悅尚有幾分疑惑。你與他…又如何肯嫁我?我原盼著你告訴我,心中隻有我,那不過是自欺欺人。你實言相告,我雖惱,卻願意理解。”
十三深深望住我,目光清朗:“終究你還是嫁了我。從此,你的今日與明日,隻能屬於我!”他湊近前來,如霜酒氣挾著他的溫熱氣息裹向我,我悚然一驚,急往後退坐,他的手指深深攫進我臂上肉裏,生生作疼。“你的誠實,是否尚有一個情由?”他逼問我:“不願意我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