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年正月初一,烏蘇氏離院回府,滿載而歸。
眾人齊聚院中歡送她。並不是傷感的離別,她怡然而笑,十三雲淡風清,若有若無間竟有幾分釋然。她並不是一個重要的人物。然而,分明,她帶走了一些,留下了一些。
本就寧靜的小院更顯出幾分冷寂。驀然間,餐桌上就隻剩我與十三。一丫鬟、一太監、一嬤嬤,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皇宮的縮影。這個皇宮沒有風刀霜劍的激湧,卻有錯綜複雜的暗流。
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屋簷下長長的冰棱子,泛著清淩淩的光,從臘月一直掛到了二月,絲毫不見消融跡象。猶如我與十三,問題多多卻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解起。
他仿佛在和我賭氣。我有睡前洗澡的習慣,古人養生之道,以為洗澡有傷元氣,所以我確定他從前並無此嗜好。然而,每當我收拾妥當去到浴房,裏麵必定傳來嘩嘩水聲。一次巧合,兩次緣份,三次則必是有心。好吧,我讓步。觀察他的作息時間,力圖錯開。不幸的是,在不同的時間,遇到相同的人,這是一種極深的緣份,吃閉門羹的緣份。
我拿眼白翻他:“做什麼要和我搶?”
他以鼻嗤之:“爺樂意這個時辰洗,你湊巧遇上了!”一邊就推搡著我:“洗你的去,少和爺磨磨嘰嘰!”
好嘛!下一回我洗之前,直接叫來阿貓:“去,告訴你十三爺,我要洗了,趕緊的讓他先去占個位!”
他不甘示弱,折騰完後便支使阿貓知會我:“爺說他洗盡了興,地兒騰出來給您了!”
我啼笑皆非,他什麼時候能不再孩子氣?
我其實知道緣由。康熙爺賜烏蘇氏,試探他是否妥協,是否恭孝,是否恢複平常心。更有甚者,康熙爺希望雨露均沾。依十三如今的心境,他對皇帝仍然耿耿於懷,大有可能將烏蘇氏冷落到底。然而,他終究是屈服了。個中原因,我逃不開幹係。
他當然不甘,隻怕心中對我尚是惱愧交加,情緒複雜。我何嚐不是?隻不過我已然學會接受現實。怨康熙爺?不,我對他甚為佩服。再沒有比一個庶福晉更好的考驗,狠、準、穩,直擊要害。考驗通過後的獎賞亦是豐厚得令人咋舌,一夫一妻一女,最簡單穩固三角組合。麵麵俱到,已不足以形容康熙爺的手段,我更願意用“手眼通天”四字。
崔嬤嬤最先察出異常,瞅著屋裏沒人,一臉狐疑之色:“誒,我說你這姑娘搞的什麼花樣?從前人多,你倒折騰出個孩子來,現如今單剩你小倆口,卻不見爺在你這屋歇著。也沒見著你倆鬥嘴臉紅啊?”
柳綠則是給我砌上一杯香鬱花茶,陪著笑臉:“小格格都快兩歲了,眼見著都不粘人了,什麼時候主子再添個小阿哥就好了。”
我隻笑著支吾敷衍過去。不進則退,我明白此中道理。然而,我不肯隻為了結局而結局,不願意它是倉促而功利的。我知道自己,受旁人影響,難免有些急功近利。可是,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急功近利,唯有感情不能。我寧可耗時耗力開溝引渠,直至水到渠成,也不肯明月溝渠兩廂不願。
日子頗有些不鹹不淡過著,我在等待放調料的時機。
春困懨懨,懶懶舒展一下身體,推門而出。許久不曾親近的陽光,嘩啦若有聲般灑滿一身和煦,耀炫得我不由眯起眼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十三倚立在紫藤花架下,幾點零星的光柱點綴在他深灰色長袍上,那暗沉的灰也躍出幾分暖色來。
我清聲吟和:“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他側臉看向我,嘴角勾出一絲調侃:“今兒起得倒早,沒誤了日頭。”
我不接招,“你最歡喜哪個季節?最憎惡哪個?”
他微怔:“春開百花自然較山寒水冷宜人些。”
我搖頭:“此言差矣,有寬宏之念,那麼冬即是春。”
他懶懶一笑:“今兒想說什麼?論禪議佛?”
我微笑:“有何不可?你近日閱覽書籍不是佛就是道,想必有跳脫紅塵的念想?高深的我不懂,便與你論一句最簡單的:金剛怒目,菩薩低眉,莫不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