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小閣重簾有燕過(1 / 3)

康熙六十年的夏季尤其炎熱,烈陽孜孜不倦灼烤著它所能觸及的一切,雲烤沒了影兒,風遁去了形,更不用奢望天公施舍半點滋潤雨露。萬物生靈猶如置於無形炭爐中熬煎烘烤,無以倫比的難受,幸而內務府每日供給的冰盆可稍解暑意。

打得火熱的尚有康熙與十三父子倆,十三頻頻應旨進宮。初起他時而怏怏,我隻道康熙嚴辭苛語加責於他,也就隱忍不勸。

卻有一日見他垂目凝視傷愈卻留有後遺症的左腿,墨黑濃密長睫投下黯然的影,迷邃的神傷欲蓋彌彰,絲絲入扣般傾注我心內,頓時勾起百端惆悵。他從前是風姿翩然倍受推崇的英挺阿哥,如今卻是步履蹣跚身份尷尬的軟禁皇子。重逢故人,即便忽略不提此話,眾人眼神難免泄露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種種異樣,而他,根本不需他人提醒,迥異截然的境遇就已能擊潰他辛苦重建的自信。

“哎!”我長歎一聲,望望天,望望他,故作一臉天真爛漫。他斜睨我,“又扮何古怪?”

我在他身邊蹲下,胳膊肘兒架上他膝蓋,支著下巴慘兮兮道:“我在苦惱該怨天尤人亦或感激天公有成人之美,正自為難呢。”

他一挑眉:“說來我聽聽,替你拿主意。”我佯裝嬌羞,支支吾吾,“您必是知道的,從前宮女們一提及十三阿哥個個眉飛色舞,隻恨不得皆跟了您家去。您近日常進宮,都不知道人家多擔心!生怕那些個貌美年輕的花骨朵兒粘沾上您。幸而,老天爺開眼,給了您一缺憾,美中有了不足。如此,她們必是挑三揀四,將您撂開了手。那麼,我也便稍稍安心了。您說,我該感激老天呢?或是該怨懟他使您傷懷呢?爺,您是不知我心裏的苦哇!唉,這年頭,仁善的妒婦不好當啊!”

感謝TVB連續劇,不枉我浸淫其中十餘年的深厚功底,至今念念未忘。十三聽著我拿腔捏調一段獨角戲,先是驚恐萬狀,他從未見我如此惺惺作態,轉而會心微笑,摸摸我腦門:“嗯,的確為難。隻不過你且放心罷,年華逝去,不那麼帥了。唉!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摩挲著自己的臉,似笑非笑。

我不禁莞爾,幽默最高境界就是敢於拿自己開涮。我搖搖頭:“即便老了,仍是老帥哥一枚!”他拿眼角斜我,“見天兒說怪話,一枚人?”在我誨人不倦下,他終於明白帥哥就是玉樹臨風貌比潘安之意,從此,很是樂意享用此封號。

我清淺微笑:“我知你心中所思,亦能感你苦楚。我曾經曆過你如今所受種種,然而,當時蘇茉爾姑姑告訴我一句話:人不自重,斯召侮矣;人不自強,斯召辱矣。”

他若有所思,半晌方頷首道:“人必自敬,然後人敬之;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我取笑他,“明明學富五車,此般酸文假醋的大道理亦是信手拈來,你怎的偏偏知易行難呢?”

他掉書袋上了癮:“隻因“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穀,不知地之厚也。”從前即便讀書無數,終歸有好些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非得閱曆過方知其中意境。”

現代人終勝一籌,我一言蔽之:“磨難使人成長!”

自此,他出入皇宮,神色間不複幽恨,時光的智慧雕刻鑄就的澹定從容,於他動靜間一一體現。

七月流火,秋涼至。

我與阿貓揮汗如雨正掘著坑,欲將我釀製可治痹證的長鬆酒封存。依陽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她近日一直跟著幸彙習女紅,“媽媽,十叔來瞧您了,府門前侯著呢!”

我怔忡間,依陽拖曳著我便向外走。老友乍然相見,竟也無語。仍是那個愛紅的十阿哥,赭紅長衫,明朗的笑容,溫暖直抵人心。

十阿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哈哈一笑:“嗯,仍是我那小白妹妹。看來老十三待你極好,倒出落得較先時更結實些了。”

我亦是笑意難抑,“十哥,您也不賴。英氣毫不減當年,原以為再見時彼此都廉頗老矣呢。”依陽在一邊插嘴道:“十叔,什麼是小白妹妹?”

十阿哥一把抱起依陽,“小辣椒!又長高了不少,仍似從前那般淘氣麼?”我驚噫道:“您二位是舊識?”

依陽腦袋埋在十阿哥懷裏不敢看我,十阿哥笑道:“前年她不是進宮了麼?可巧有一日我打乾清宮出來,正自走著,腦門上連挨了幾記鬆子兒,抬頭就見著她晃蕩著腿攀在樹上,一臉鬼靈精怪。乍一看似曾相識,跟著的奴才說是老十三的閨女。仔細一瞧,可不就活脫脫一個小怪丫頭麼?我便令人抱了她下來,問她為何砸我。你猜她怎麼答?她說,來來往往這許多人,就屬我腦袋大,一砸一個準兒。把我氣得!你來我往鬥了半晌嘴,竟是我敗下陣來。可不就叫她小辣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