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水蓼殘花寂寞紅(1 / 3)

香山後麓,荒草萋萋處。

一座無碑孤墳,半抹如血殘陽,形影相吊。

緇衣尼袍女子緩緩轉身,“采薇?”

我微欠身:“蓮姑姑。”

初次會麵,卻仿若熟絡。雖年近六旬,卻依稀可見當年楚楚風姿,尤其齊及腰間一瀑青絲,突兀地墨黑柔亮,不雜一縷銀絲,若華貴黑綢緞般光可鑒人。

她淡淡瞧向新墳,“我將二姐與大哥合葬一處。生不同寢死同穴,是二姐遺願。”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隻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我吟著這首詩,難辨悲喜的眼淚漫延模糊。

嬤嬤與師傅,終於不須害怕被人輕裁剪。縱然骨肉化泥塵,他們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能離。

蓮兒微微頷首,“你知此詩?大哥與二姐原彼此有情,家鄉天災連年,大哥上京討生活未果,竟然入宮為宦官。二姐與我尋至京城,得此消息,遂也入宮追隨相伴。大哥為我們誤了終生,二姐原打算待他出宮就與他結為夫妻。卻不曾想…”

她淚落漣漣,“若非我年輕孟浪,招來橫禍,大哥就不必為救我甘當死士。或許,命運是另一番光景。”

悲苦糾集著驚愕襲至心頭。我欲勸但無言。

她且泣且訴:“二姐不肯見你,並非對你心生怨恨。隻是不願再與皇宮任何人有瓜葛。其實他二人心中當你子侄一般看待,大哥的心願想必你是知道的?墓碑未立,你可願了他餘願?”

我忙不迭點頭,“我明白,以義女之名立碑,回頭請人雕了送來。”

她歎道:“難得你今日名位尊貴尚肯屈就。”

我搖頭苦笑,“若非師傅與嬤嬤多次救助,恐怕我早已是冤鬼一隻。”

“我想請你觀禮。”她望著我,神情懇切:“觀我正式剃度之禮。這世上我已無親友,隻好煩你。”

我一驚,“姑姑,您不必出家,回家鄉不好麼?可是擔心日後用度?我可以幫您。”

她幽幽道:“當年他極喜我這一頭長發,問我:三千青絲為誰留?教我回答:三千青絲為君留。送我出宮前,他允諾一得空閑便來看我。每日每夜,但凡院中稍有響動,我就以為是他…我信以為真等了他三十五年,他卻沒來過一回。這青絲還留著何用?”

我心下惻然,康熙怕是早已將這個苦命癡心的女人丟在腦後了。

她望向遠方,“都道:君無戲言,看來也是鬼話。這些年我常在想,人人都在努力地過活,拚盡全力活下來,到頭來卻不知為何要活下去?你可知道麼?”

為什麼要活?我心中一震。

她攜著我往觀內走去。我任她拖著,一時間迷迷茫茫。

刀起,發落。

寸寸青絲,碎灑一地,兀自泛著陰幽不甘的光。

住持老尼唱頌:“從此世上再無倪蓮,你今後法號絕塵。”

禮畢。塵緣了絕。了斷一個薄幸帝王,負情男人以謊言鑄就的情緣。

絕塵送我出觀,“回去罷。綾羅肴食日後不必送來,用不上了。”

“姑姑保重。”

一路快步下山。蓮兒的歎問猶回響耳邊,我卻無法作答。

心似被掏空般虛虛蕩蕩,生出無處落實的難過感覺。

山腳下,夕陽染紅了天際。

十三坐於草叢中,依陽斜靠著他,指著天際流雲飛霞喁喁細語。霞光若水彩般的暈染,依陽與十三塗抹上一層精致細膩暖色。

我忽然就心定,答案呼之欲出。

在這金戈鐵馬你死我活的時代,我們似是而非為自己而活,卻又似水流年為他人而活,縱然有許多無可奈何,又如何?他們原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為他就是為己,不分彼此。正如眼前二人之於我,如師傅嬤嬤與蓮兒。

依陽回頭看見我,“媽媽!”

十三微微笑著,眉梢眼角盡是關切暖意,“原以為會見著一眼淚嘩啦好哭鬼,竟是小瞧了你。心情還好麼?”

“一見你們就好了。我不喜歡“無齒之徒”,你們日後常把牙齒拎出來曬曬太陽才好。”

依陽與十三同聲連氣指責我,“滿嘴胡唚!”

“就是讓你倆多笑給我看!”我笑,“今兒咱不回家吃飯,咱下館子去!我做東!”

清靜雅致的包房,眼前各色山奇海珍散發的人間煙火味令人食指大動。

依陽東瞧西瞅,小臉寫滿好奇。

我笑歎:“這可是咱們仨兒頭一回一道下館子呢!”

十三挾一筷子海蟄正往嘴裏送,聞言懶懶橫我一眼:“出息了啊!埋怨人都不帶一絲苦味兒!可是怨我沒功夫陪你麼?”

“沒那意思!”我借坡下驢,“就是想著我個大酒鬼白白陪著你戒酒多年,今兒這洋葷就讓我開個夠,如何?”

他衝門外揚聲一喊:“店小二,上酒!”

小二滿臉堆笑:“小店花雕、女兒紅、狀元紅俱是二十年佳釀,客官,您要哪種?”

十三睨我一眼,“女兒紅罷!我媳婦兒好這一口!”

他一換便裝就實足一北京地痞腔調。

斟滿三碗酒,“你二人不許喝,我替你們。”我自說自話。

酒入愁腸,澆透許多沉甸心事。

想起故去親人,無緣的孩子……

隱忍的難過潛伏而至,終有鹹澀液體混入酒中,一落腹便辣辣地灼烤著心肝脾肺。

“喝這許多?”依陽管家婆不依了,“下回再陪您來就是了!”

十三極貼心一笑:“隨她去!橫豎有我呢,最多就扛一死豬回府唄!”

酒量雖好終須練。許久不飲,退步不少,隻半壇子下去就兩眼發直。

人語聲漸弱,人影漸模糊,終是酣醉了去。

似乎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麼…

惟一記得始終溫暖有力的懷抱,那一瞬間的清醒隻為耳畔響遏行雲的兩個字:永遠。

再問他卻矢口否認:“永遠?”

“我說了什麼?”我疑疑惑惑。

他一副你不可救藥的鄙夷,“能說什麼?胡天海地信口開河唄!說自個兒是天仙下凡,知古通今,各人命數你悉數知曉。”

我唬了一大跳,細觀他神色,似渾不在意。

小心翼翼問他:“你信麼?”

他曬笑:“鬼扯的話,鬼才信你!”

不信最好。誰會願意知道自己的死期而安然坐以待斃?或許隻有我獨自承受,隻能是我。

生命果然不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