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靜的山間小徑,鮮有人至。雪下有鬆軟的枯枝葉,踩上去沙沙地響。偶有驚飛的鳥雀,突突地自灌木叢中飛起,鳴聲急促而驚惶,在空穀中回蕩不絕。
“不是說來見崔嬤嬤?怎的沒見著就回去呢?”依陽垂頭喪氣,“白跑了一趟!”
元霄節,親製了素餡湯圓送至沉香觀,崔嬤嬤仍拒人於千裏之外,湯圓也不肯收下。雖能理解,卻難免惆悵。
“她身子不適,憊懶得見人,住持師傅不是說了麼?”我淡淡解釋。
她一臉困惑,“媽媽您說,崔嬤嬤怎的這生奇怪?咱們府上闊敞的地兒她不住,非得躲到這山溝溝裏來,我可瞧不出這兒有什麼好。”
個中緣由她怎能理解?“年紀大了,總圖個清靜。你呀,別操這些閑心。帶你去媽媽小時候住的地方看看,可好?”
她眉開眼笑,“好。隻是,上山下山走累了,您抱我,成不成?”
我翻了個白眼,“早叫你別跟著來,偏不聽。你就隻有折騰我的本事!”
“抱嘛!抱嘛!”扭股糖似的小身體軟軟蹭著我,我惟有甘為驢馬。
馬車停下。偏居城北一隅的舊府,青苔朱門,整潔幽靜。
“小姐?”應門的鎖吉,喜出望外,怔於門檻處。
“鎖吉管家,您回回都攔我在門外,我比鬼還恐怖?”
“哎,是,是,”他開始胡言亂語,“小姐請。”
“您瞧,您回回來都不遣個人支會一聲,這回還帶著小格格,奴才,奴才們沒個準備。”
依陽斜地裏插上了話:“準備啥啊?我這人一向隨和,不拘什麼禮兒。”
她倒托上了大。鎖吉更窘,“哎,哎,您說什麼是什麼。”
我笑道:“趕緊的,叫雁蘭的閨女來陪她玩兒,她比我難伺侯。”
熟悉的舊人,熟悉的舊居,我總算還有一塊自留地。
雁蘭遞香,我拜了三拜。
王公公兩年前病逝,我唯一的感覺竟是欣慰。壽終正寢,動蕩年代,何其難得。
“阿瑪仍沒有消息麼?”想起阿瑪,終不能平靜。風餐露宿的雲遊苦旅,真能解我乖戾的命運?
雁蘭黯然道:“音信全無。”
“雁蘭,記得我出嫁之前,行李是你整理的,可曾見過一幅畫,畫的是騎裝的我。”
她否定:“不曾見過。”
我急道:“好好想想,是不是隨手擱在哪兒了?”
我分明記得攜了出宮,莫非當日心神不定遺落了?我的命根子啊。
她靜了片刻,“沒有印象,很緊要麼?”
我頹然擺擺手,“罷了,無甚緊要。”
將油畫一事暫擱一旁,正事提上議程。
“鎖管家,這銀票你拿著。”
鎖吉一臉詫異,“小姐,王爺前幾日打發人送了兩千兩銀子來,您不知道?”
我微一猶豫,“知道。銀子多還怕燙手不成?這些銀子給你將府上修葺一番,剩下的我要派別的用場。”
鎖吉接過銀票,“小姐,您隻管吩咐。”
我笑說:“你去打聽打聽十爺平日裏愛上哪些館子用膳,把那些個廚師挖來,咱自個兒也開一家。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饕餮居。”
鎖吉奇道:“小姐您這是?”
我一笑:“十爺素諳美食,他瞧得上眼的俱非凡品,咱若是開這樣一間餐館還愁生意不火紅?坐吃山空總不是法兒,銀子生銀子才是長久之計,你說是不是?”
鎖吉樂嗬嗬道:“是,明兒奴才就去打聽。弄妥了再回您。”
我點點頭,“鎖管家,尚有一事相托。您身邊可有妥貼人?開春宮裏就要從各旗人家挑選內延侍衛,我要你安排兩個人給我。要絕對的可靠。”
鎖吉沉吟片刻,“奴才的孫子與遠房侄兒恰到了應選年齡,奴才一家自打您瑪法起就跟著,若不是他老人家賞口飯吃,奴才一家早餓死在關外。但憑小姐吩咐,咱們誓死效忠就是。”
我輕歎:“鎖管家,您多慮了。此事日後再和您說清楚,您隻放心,我絕不會收買人命就是。”
他連聲應著,自去桌前寫下二人姓名交給我。
眼瞅著近逾黃昏,遂起身告辭。鎖吉一路殷勤相送。
“得了,別送了,有馬車呢。如今出門容易得很,下回我來先告訴您一聲。”
“成!小姐格格慢走。”
油畫,得而複失,詭異天意?
師傅,死於非命,暗藏玄機?
阿瑪,苦行祈福,枉費心機?
阿瑪臨別之際留下的謁語: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以是因緣,轉世輪回,常在纏縛。若欲保一生平安無事,安寧度日,惟有斷情絕愛,棄七情六欲,青燈古佛獨守一生。
如今觀來,不無道理。
隻是,這欠與還,究竟指何人?
若一無所知倒也罷了,這一知半解最是磨人。
我長籲一口氣,胸中的愁緒卻難盡散。現實的繁複與前途的迷茫,近日常纏繞心頭,讓人輾轉難安。
依陽小手軟軟圈住我脖頸,“媽媽,您又長籲短歎的,可是仍惦記著嬤嬤?橫豎還有我呢,我陪您說話不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