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樺的互文性寫作(1 / 3)

柏樺的互文性寫作

開卷

作者:李商雨

現在,漢語詩歌的寫作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放在“史”的層麵上看,不難得到確切的答案。發軔於百年前的白話詩運動,是為了解決詩歌的語言問題;而一百年來,漢語詩歌依然沒有解決的就是語言問題。我以為,談論全球化語境下漢語詩歌的原創力問題,不如談論現代性語境下漢語詩歌的語言問題更有針對性,也許後者看起來並不是一個新的話題,但它是一百年來一直沒有解決的關鍵性問題。所謂的“原創力”(姑且承認存在原創力一說),就是要解決漢語詩的語言,就是要回答現代性給漢語新詩出的難題,這是繞不過去的、生死攸關的大問題,非常直接、具體。

解決漢語新詩的語言問題,就是要幹掉“現代性”這個獅身人麵怪物。對於中國的詩人(也包括詩歌理論家、批評家)而言,它可能看起來可怕,很少有人知道它的謎底,但倘若回答出它的謎語,它將因羞慚跳崖自殺。

一代代詩人在試圖解開現代性這個問題的謎底。廢名在《談新詩》中提出新詩應該是“詩的內容,散文的文字”,“散文的文字”,就是主張新詩在句法上歐化;在廢名的寫作實踐中,分明多向古典詩歌學習,比如對溫李詩的喜好與借重,這說明,他也走學習傳統的路。也即,廢名已經在非常認真地探討新詩的語言問題了,而且看起來,路子也是有的,隻是還有些不大清晰。而卞之琳則明確提出“化歐”、“化古”,這也許有受到廢名啟發的因素,但卞之琳將這一手法運用到了登峰造極之境,漢語新詩也因之達到了20世紀的巔峰。卞之琳的“化歐”、“化古”的具體思路,乃可另辟專文探討,這裏不擬展開。

由於眾所周知的社會曆史原因,卞之琳在新詩語言“化歐”、“化古”方向上探索的接力棒並未能接下去,不然,經過近一個世紀的累積,漢語新詩也許有了它的小小的語言傳統,這傳統足以應付“現代性”。因之,新詩與古代傳統在語言上的對接,也成為一個世紀難題,考驗著每一個真誠的寫作者;也因之,這需要等待,一直等到柏樺那裏,局麵終於發生了改變。確切地說,這種局麵的改變,僅僅隻有五年(你相信嗎?)!它還有一個標誌性的事件詩人張棗的遽然去世。

柏樺與張棗的友情早巳是詩壇佳話,無需贅言,但他們在寫作上互為知音卻未必為大多數人所重視:這個事實必須落實到具體的詩觀和詩歌文本才顯示出其價值。柏樺在早期自己的詩集《表達》的個人簡介中這樣寫道:“恪守‘技巧是對一個人真誠的考驗’這一名言並堅持‘一首好詩應該有百分之三十的獨創性,百分之七十的傳統’這一信條。”我以為,這一詩觀,這“技巧”,這“百分之三十的獨創性,百分之七十的傳統”,幾乎可以同時成為柏樺與張棗的早期詩歌的最好注腳。比如柏樺關於張棗早年寫就的《鏡中》一詩裏“皇帝”一詞的使用建議,見出其對詞法的迷戀。鑒於後文還會談及相關問題,我將這段柏樺寫於張棗去世後的文字錄下:“‘皇帝’突然現身,張棗對此稍有遲疑,我建議他就一錘子砸下去,就讓這一個猛詞突兀出來。無需去想此詞的深意,若還有深意的話,也是他者的闡釋,而寫者不必去關心。我接著還告訴他,拉金(Philip Larkin)說過 為了震嚇這個世界,詩人有時會故意用FUCK這類詞,來刺激讀者,使之如冷水澆背。同時,為了故意製造某種震驚性場景,並以此來與該詩悔意纏綿之境形成張力,‘皇帝’出現得非常及時。”此種詞法的使用,在柏樺詩歌中常常見到,甚至達到怪誕的地步,比如《重慶十五中學的回憶》最後一節“不對嗎?看,今天你就大笑著說/‘鐵風!鐵風!’”作為讀者的我,真的不知道“鐵風”是什麼,但不可否認,這個詞讓我迷戀,並讓我記住了它。柏樺自有其理由,那就是要製造震驚,也許這種震驚,更能追溯到波德萊爾那裏,成為“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歡樂”。柏樺與張棗的互為影響又互為知音,這在當代文學史上應該是被大書特書的一筆。正因為張棗的年僅48歲的離世,生死的問題突然變成了澆背的冷水,讓柏樺“抖然一驚”(徐渭)。已經幾乎停筆了十五年之久的柏樺,這次真正地重新提筆,仿佛一個劍士,重新提起久已擱置的劍。這其中飽滿的禪意,應該留給文學史解釋。此前柏樺的《水繪仙侶》寫作,隻能說為了這次漢語新詩的一次頓悟做了準備。2010年3月以後,我們的漢語詩歌盼來了它的福音,柏樺以驚人的速度“生產”(借用羅蘭·巴特的一個說法)著高質量的漢語詩歌文本,仿佛整個漢語詩歌都因積蓄了太久的力量,突然迎未了噴湧。這種速度和產量同時也令批評家、同輩的、更為年輕和年長的詩人都措手不及,一時現出了眾生相。

2010年以來的寫作,柏樺的詩歌中類似於“鐵風”的詞彙越來越多,並將之用特殊的方法組成句子。比如柏樺說“楊柳拂岸?那倒不一定。/這兒是蘋果樹拂岸”(見《蘋果禪》),這“蘋果樹”與“拂岸”的組合,形象新鮮,有現代感,而同時,柏樺要將“楊柳拂岸”這一古典詩詞中的灰頹形象掃去,代之以極具現代感的“蘋果樹拂岸”。兩個形象的清晰度作個對比,我感覺一個是監控攝像頭的清晰度,一個是3CCD的高端單反相機的清晰度,完全不是一個等級。並非說“楊柳拂岸”不好,我相信,在柳永時代,“楊柳岸,嘵風殘月”一出場,絕對也是驚豔。那麼,可不可以說,大詩人就是要在語言的王國裏開疆擴土的?柏樺以其獨有的(或準確地說,富有創造性的)詞法,結構起獨有的句法,而後——順理成章,結構成獨有的文本,這便成為了柏樺。由於本文篇幅限製,我們隻能來簡單看《蘋果禪》一詩的前半部分的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