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的詩
詩潮
作者:阿信
玉米地雪粒在地上滾動。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稈。枯幹的玉米葉片在風中使勁摔打。運苞米的馬車昨夜軋過薄霜,留下深深轍痕。無遮蔽的北方,雪粒從馬背上濺落。砍倒的玉米秸稈橫臥一地。我的棉襖就扔在秸稈上。我的馬,站在那裏,打著響鼻。我要把砍下的秸稈運回去,堆放在穀倉旁的場院裏。那裏金黃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雞啄食雪粒,一頭大畜生,用蹄子刨著僵硬的土。而我正忙著低頭裝車,沒留意身後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風雪迷茫。蘭州黃河邊聽雪終於安靜下來了。可以放下一切,什麼都不去想,也不嚐試去做。一棵冬天的樹,呼吸。觸手處欄杆冰涼、潮濕。身旁葦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些不安分的小東西在暗處竄動?遠處建築……僅餘輪廓。轉暗的光線中,我隱隱覺察到雪花下麵河水,正慢慢拱起它黑色、巨大的脊背。
兩個老朋友在蒙著薄雪的路麵上,我們走那些酒繼續在胃裏燃燒我們談到一本書,一位遠在重慶的朋友。我們咽下多少夜晚的冷空氣我們談到老人和孩子,鄉間除夕的焰火我們還說起那年夏天的一次遠足:哦,青海路燈昏暗的巷道,我們不再說話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好像絆了我們一下在最後的路口,幾乎是同時:“怎麼樣?”“還行。”然後我們各自西東,走完剩下的那一段在蒙著薄雪的路麵上清明,憶什川梨花春天來了,什川大地亡佚百年的白門故人紛紛回到岸邊坐定乘著羊皮筏子,來到這蜂群嗡鳴的河穀、盆地在岸邊坐定黃土高坡盛大的靈堂,大河拐彎處堆放的香雪和蝴蝶四月的風不忙著把它們遣散、送回拂去膝上塵土,細雨裏,我仔細辨認僅僅是辨認,不是喚醒,也不想嚐試著說出舊雪夜,滴瀝著墨汁一座山林,暴露它尚未融化的舊雪——這就像我,忽略了房屋的存在忽略了世界,俯身於一張白紙以及那上麵逐漸呈現的東西日出霧嵐漫上桑多寺青苔覆蓋的石階。早課結束。紅衣喇嘛自黑暗經堂深處潮水般湧出。
我不在夢中,不在他們中間。我一個人,走在多年前去往紮尕那濕滑的山道上。紮尕那石城把翅膀折斷鷹還是鷹。鷹不能抵達的高處,想必就是:神的領地。秋日晴好。諸神的心情諒必亦是——修禊或許不宜,指點江山正好。神的腳下人畜安居。不驚不擾,幾百年過去了。不喜不悲,幾百年後亦複如是。墓誌銘總會到來:讓我長臥在這片青草下麵,與蟻群同穴。讓風雨食盡這些文字:我曾生活過。我與世界有過不太多的接觸,近乎與世無補。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壞人太多的惡行。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個糟糕的匠人。我緩衝的血流,隻能滋養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兒,集美麗善良於一身,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總會到來:這清風吹拂的大地,這黎明露水中隱去的星辰……艾花與風一樣飄忽夢一樣美麗歎息一樣短暫、輕盈的馬蘭花相比,這散淡、不起眼、星星點點布滿崗子的白花,是大地上更為執著、持久的愛情。那天我漫步郊外,忽然覺得這崗子上的秋天——我有點喜歡!一滴水中的尕海七月尕海。
問歇小雨留出一個讓人匆匆出入的空隙——那空隙如此狹小,仿佛前一滴雨水和後一滴雨水中間,插入的一個小小的休止符。漫不經心的司雨之神,給一個俗人的闖入提供了可乘之機。我的到來驚動了草地葉片上無數剛剛歸於安靜的鑽石。無疑,尕海是鑽石當中最大、最安靜的一顆。它奇異的安靜,並不拒絕我對它久久的癡望,隻是悄悄取走了我眼神中那一絲絲凡人的貪欲,和我作為一個詩人的一點點可憐的驕傲。很快,白天而降的水珠,義把它複原成一座大地上沸騰的鼎鑊。談話在瑪曲活著的那些人中間我認識其中的一個。他經常睡不著覺半夜爬起,看河水洗白岸邊的石頭有一次,露水閃爍。我們坐在草地中間。他告訴我一些奇異的事情——我的身體裏住著另一個人,我是他的役夫和走卒。我經常替他做一些看上去頗為荒唐的事情。比如:去岩石縫隙察看一條風幹多年的蛇;在花朵中辨認可使孕婦墜胎的藥草;用羊皮紙書寫一些“年哦”體詩歌;不定時訪問附近的幾所寺院……等等。我在上班時經常神思恍惚,夢及古代和一隻金色大鳥……——這個與我在草地上進行談話的人是我的學生。十多年不見,我感到有些恍惚,甚至懷疑那次談話是否真實?就像我常常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真的還生活在瑪曲的人群之中,而不是在我自已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