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與佛學
學人故事
作者:曾紀鑫
提及袁宏道,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他那突出的文學成就——他是晚明文學流派“公安派”的領袖,中國古代十大散文家之一,作品《徐文長傳》入選《古文觀止》,《西湖遊記》、《滿井遊記》、《虎丘記》等入選大學、中學語文教材。而他在佛學領域的貢獻,至今仍未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他由禪入淨,禪淨雙修,於禪宗、淨土宗皆有深入研究,創作的佛學著作主要有《金屑編》、《珊瑚林》(《德山塵談》為其刪節本)、《壇經刪》、《西方合論》、《宗鏡攝錄》、《八識略說敘》,而散見於遊記、尺牘、碑文、疏文與詩歌等作品中的佛教篇章、禪學思想則比比皆是。淨土宗九祖藕益大師選定的佛教經典《淨土十要》,他的《西方合論》不僅列入其中,還予以特別評點。袁宏道的佛學造詣之深,著述之多,成果之豐,在中國古代文學家中首屈一指,無人能出其右。即從純粹的佛學角度而言,他也足以稱得上是一位禪學大師。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又號六休、石頭道人、空空居士。從其號“石頭道人”、“空空居士”可知,他對道教、佛教皆有研究,先涉道,再入佛。
袁宏道早年就對佛教產生了深厚的興趣。他的故鄉湖北省公安縣寺廟林立,據不完全統計,當時主要有二聖寺、穀升寺、太陽寺、靈化寺、淨居寺、法華寺等三十二座。這種濃厚的佛教氛圍的形成,與中國第一個佛教宗派——天台宗的實際創始人智顗密不可分。
智顗,又稱智者大師,一般書籍介紹,都說他為河南潁川人。潁川是其祖籍,先祖在四世紀的民族大遷徙中移居荊州。智顗創立的天台宗猶如一輪日暈,籠罩著公安上空,形成了一股神秘而奇妙的“場”。袁宏道置身這一特殊的佛教“磁場”,受其熏陶自不可免。他對家鄉這位先賢十分推崇,在《普光寺疏》中寫道:“茅穗(地名,智顗出生地,今公安縣毛家港鎮),佛所自出,震旦之法由之以興。”又在《聖母塔院疏》中說:“夫中國之有智者,猶西土之有釋迦也。”在他眼中,智顗就是一位本土大佛。“蕞爾小邑,生此大聖”。他以這樣一位同鄉深感榮耀。
公安縣城鬥湖堤鎮東麵,有一座著名的二聖寺,袁宏道去得最多。十八歲那年,就留下了組詩《初夏同惟學、惟長舅尊遊二聖禪林檢藏有述》,從“等閑閑法都如夢,眼底何勞覓化城”,“我亦複心求聖果,十年夢落虎溪東”等詩句來看,袁宏道對佛教不僅熱情有加,並有了較深的認識與見解。
而與生俱來長期不斷的疾病,特別是十九歲那年大病三月、發落形枯,還有兩次落第的打擊與痛苦,都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轉向佛學——既是尋找解脫的逃遁之所,也是生命意義的追尋之地。
如果說袁宏道以前著意於佛學,隻是被動的熏陶與“有感而發”,那麼經哥哥袁宗道一番點撥啟悟,便進入到了一種自覺自為的研究層麵與參悟境界。
袁宗道比袁宏道年長八歲,他遍閱禪學大師大慧宗杲及中峰蒼雪的各種著作;結識了博覽群書、善為古文的狀元焦竑及敏而好學、精研禪法的刑部主事瞿汝稷,他們一同研討禪宗頓悟之說;並與和尚深有(李贄高足)交往,深受其見性之說的啟發……時間一長,袁宗道對心性之學的參悟,遠在常人之上。
萬曆十七年(1589年)袁宏道會試落第,在兄長的引導下參禪悟道,落第後的失意鬱悶頓然消失。他沉浸其中,仿佛著了魔似的,但越探討,就越是會湧出一些無以參解的疑難,“長探佛理,遍參知識,博觀教乘,都無所得”。盡管如此,對心性之說,他並未放棄求解。吃飯睡覺、學問知識隻是人生的表象,他要領悟人生的根源與生命的本質。參悟不到根本,達不到透亮的境地,便如癡如醉、廢寢忘食地繼續參究。一天,袁宏道讀到張子韶格物,仿佛受到天啟,心胸豁然開朗。
所謂張子韶格物,指楊歧派著名禪學大師大慧宗杲對宋人張九成(字子韶)居士的開導點化。
禪宗自達摩西土東來,經慧可、僧璨、道信,傳至五祖弘忍,分為北禪神秀與南禪慧能。北宗逐漸衰落,南宗一係日漸坐大,再分為溈仰、臨濟、曹洞、法眼、雲門五個分支,而楊歧宗又屬臨濟宗的一個派別。
張子韶格物論是一則典型的看話禪,載於《五燈會元》卷第二十《徑山杲禪師法嗣·侍郎張九成居士》,現轉錄如下:
慧曰:“公隻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公茫然,慧大笑。公曰:“師能開諭乎?”慧曰:“不見小說載唐人有與安祿山謀叛者,其人先為閬守,有畫像在焉。明皇幸蜀,見之怒,令侍臣以劍其像首。時閬守居陝西,首忽墮地。”公聞頓領深旨。題不動軒壁曰:“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識一貫,兩個五百。”慧始許可。
文中的慧指大慧宗杲,公指張子韶。禪宗講究的頓悟,不是憑空而來的突然領悟,而是在一定參禪基礎之上的靈光一閃,是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就一般人而言,讀此論說,可能無甚特別觸動之處,而於長期堅持不懈探究禪理的袁宏道而言,猛然間便開啟了一扇天窗,徹悟猶如一股清新的長風撲麵而來,直貫肺腑。
這則論說對袁宏道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可視為他參究禪理的一次關鍵性轉折。在《德山塵譚》中,他曾有所記述與揣摩:“問:‘妙喜(指宗杲)言諸公但知格物,不知物格。意旨如何?’答:‘格物物格者,猶諺雲我要打他反被他打也。今人盡一生心思欲窮他,而反被他窮倒,豈非物格邪?’”
袁宏道的突然參悟,好比乘上了無底舟,進入了針孔海,覺得萬卷經典,百般播弄,不過外在的“家具”、“鉗鎚”而已。於是,他將自己的禪悟心得與哥哥袁宗道一同交流。袁宗道聽後,不禁大喜過望地說道:“是啊,至寶原在家內,何必向外尋求。你的見解已超越瑣碎,超出常人,不是我等所能企及的了。”
然後,袁宏道將自己所得,對照古人微言,無不神妙畢合。於是,他以對禪宗的悟解,從一千七百多條禪宗公案中精選七十二則,“皆是百千諸佛相傳之髓”,然後加以評說,彙成一部名為《金屑編》的佛學書稿。禪林有語曰:“金屑雖貴,在眼成翳。”不論多麼金貴的東西,用非所當,便成負擔,反受傷害。禪宗公案也是如此,如果不能達到真正的徹悟,便如落入眼中的黃金碎末。袁宏道寫下的評語,有的闡述公案內在旨意,有的則是他個人的發揮與創造。年輕氣盛的他,認為自己既有一往無前的無畏勇氣,又具備了禪悟、了悟、妙悟、神悟的各種思維方式,如明心見性、心境如一、水月相忘、靈光一閃、返觀心源、自證自悟、現成現量、直覺體驗、隨緣任運等,“皆是百千諸佛傳之髓”。
萬曆十九年(1591年),袁宏道帶著剛完稿的《金屑編》前往麻城龍湖,專程拜訪李贄。
對佛教特別是禪學造詣極深的李贄一讀之下,覺得大相契合,對眼前這位年僅二十四歲的來訪者不禁刮目相看,當即賦詩以贈:“此路少行人,迢迢至古亭;自稱通家子,扣門見李膺。”麵對少有的天縱之才,李贄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與讚賞之情,又贈詩一首:“誦君《金屑》句,執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誦讀《金屑》,就連禪學深厚的李贄也傾慕不已,願執鞭相隨左右。葆有一顆“童心”的李贄從來直言不諱,他的讚譽之辭絕非客套。受到如此之高的評價,足以想見這部作品所具有的內涵與價值。
晚明時期,儒佛之爭逐漸淡化,士大夫參禪成為一種風氣與時尚。而袁宏道不論是與這些精於禪學的士大夫論戰,還是與高僧居士爭鋒,都能占居上風。對此,他在尺牘《張幼於》中不無自負地寫道:“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勁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其餘精煉衲子,久參禪伯,敗於中郎之手者往往而是。”他先是謙虛地說自己的詩文一字不通,後說禪辯隻有李贄可與他抗衡,其餘皆不在話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詩文之高低實難辨識確定,而禪宗則一參即見分曉。信中先抑後揚,足見禪學水平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