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魯迅筆記兩則(1 / 3)

書屋品茗

作者:顧農

魯迅愛讀六朝文

魯迅對於中國古代文化遺產的選擇取向,簡而言之可以說是反正統反主流的,或者說是非正宗的,例如他對散文中名聲顯赫的唐宋八大家並不喜歡,桐城派就更不用說了,他欣賞的是漢魏六朝的文章,尤重六朝。周作人回憶說,魯迅“對於‘正宗’的詩文總之都無什麼興味,因此可以說他走的乃是‘旁門’,不管這意思好壞如何,總之事實是正確的。文章方麵他喜歡一部《古文苑》,其中一篇王褒的《僮約》,他曾經選了來教過學生。他可以說愛六朝文勝於秦漢文,六朝的著作如《洛陽伽藍記》、《水經注》、《華陽國誌》,本來都是史地的書,但是文情俱勝,魯迅便把它當作文章看待,搜求校刻善本,很是珍重。純粹的六朝文他有一部兩冊的《六朝文絜》,很精簡地輯錄各體文詞,極為便用”。這一段介紹魯迅早年文學愛好的回憶文字很是珍貴準確,可以從魯迅的有關材料中得到印證,可惜一向不大受到重視。

《古文苑》是一部古代詩文總集,收周至南朝齊的作品二百六十餘篇,均為史傳與《文選》所不載。此書的來龍不甚清晰,相傳為唐人所編,北宋人孫洙得之於佛寺之經龕中,南宋人韓元吉整理為九卷,有淳熙刻本;稍後章樵再加增補注釋,分為二十一卷,有明代成化刻本。這兩種本子均流傳於世。魯迅藏有此書的九卷本,係清光緒五年(1879)飛青閣重刻的淳熙本。

西漢作家王褒以賦頌著稱,有《洞簫賦》、《聖主得賢臣頌》、《甘泉宮頌》等名篇,被收入《古文苑》的《僮約》反映當時僮仆的生存狀態,簡潔生動,但由於是用口語寫成的,講究“沉思”、“翰藻”的《文選》自然不載,而魯迅頗為重視,《漢文學史綱要》第十篇之末曾提到其人其作,略雲:“(宣宗)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淵,詔之作《聖主得賢臣頌》,與張子僑等並待詔。褒能為賦頌,亦作俳文。後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宣帝詔褒往祀,於道病死。”這裏所說的“俳文”,即指《僮約》。

魯迅何時選取《僮約》作為教材現在不甚了解,大約是還在北京、兄弟尚未反目之時。他在文學史裏提到王褒的這篇“俳文”乃是是南下廈門、廣州以後的事情,周作人未必清楚。關於魯迅選講漢代的文章,現在還能看到一份目錄,凡十二篇,其中司馬相如《美人賦》、董仲舒《士不遇賦》、揚雄《逐貧賦》和蔡邕《述行賦》都錄自《古文苑》。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第十篇中特別引用了司馬相如《美人賦》的片段,評其特色為“靡麗”;到晚年他在談到選本問題時,又曾指出:“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其例證之一,就是蕭統《文選》等選本選材單一,隻取蔡邕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而依據《述行賦》看去,“他並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

清朝人許槤編選的《六朝文絜》凡十二卷,七十二篇,包括賦、詔、策、令、書、序、論、銘等十八種文類,是一部選得很精的駢體文讀本;光緒年間有黎經誥的注釋本問世,流行尤廣。魯迅很看好此書,除早年所藏者外,到晚年還買過一部光緒三年(1877)讀有用書齋的刻本二冊。魯迅文章中多對偶的句子,也寫過駢體文,都從此書得力不少。魯迅晚年在《題未定草(六至九)》中提到庾信的《小園》、《枯樹》二賦,也都曾經入選此書。

《華陽國誌》可以說是一部最古老的地方誌,作者常璩早年仕於成漢,後入東晉;此書詳細記載今四川、陝西以及雲、貴一帶的神話傳說、曆史沿革、山川地理、風土人情,保存了許多寶貴的材料,文字也清新可讀。《水經注》本是北魏酈道元為《水經》寫的注,而他的辦法是以水證地,以地存古,對一千三百多條水道作出詳細描述,引用古書四百餘種,保存了大批文獻,是一部具有很高科學價值的名著;而尤其為後人稱道的是,書中對山川景色有非常美妙的描寫,對後代的寫景文如柳宗元的遊記等等產生過重大影響。研究《水經注》在清代已成為一門專門的“酈學”,至今仍方興未艾。《洛陽伽藍記》是東魏楊衒之記載洛陽佛教廟宇的專書,涉及有關的政治曆史背景、社會經濟狀況以及風土人情、異聞逸事,文字秀麗生動,同樣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