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聞言,臉上倒依舊瞧不出什麼,道:“等到了前方驛站,我先行一步回京,你領著將士們,凡事多加小心。”
王智成知曉元帥曾於數日前傳來一封急信,不僅命淩家軍速速班師回朝,更命薛湛快馬加鞭,緊急回京,當下聽薛湛吩咐,便不再多說什麼,隻拱手稱是。
到了晚間,薛湛領了一支精兵,皆換下了戎裝,扮作尋常商旅,就著夜色向著京師飛奔而去。
而在京師,梁王與太子間的黨政之爭卻愈演愈烈,太子乃皇後所出,西南慕家外孫,本應順理成章地繼承皇位,然多年來,大周曆代皇後皆由慕家所出,既有祖訓在此,皇帝又恐外戚幹政,便命慕家駐守西南,不得皇帝傳召,便永世不得進京,就連朝中六部,也是從不允有慕家之人夾雜其中。
是以西南慕家雖有赫赫軍功,朝中並無人脈,太子除有嫡子身份外,卻是孤掌難鳴,縱使慕家手握重兵,也是遠在西南,遠水救不了近火。
梁王則是靖貴妃所出,是為皇帝長子,靖貴妃乃太傅之女,其父在朝中門生眾多,六部中盤根錯節,勢力極廣。最為重要的則是靖貴妃母子身後,有淩肅的大力扶持。
淩肅乃當世武將,與慕玉堂同為大周朝的一等軍侯,其祖上更是大周朝建國數百年來唯一一位異姓藩王,淩肅本人亦是戰功蓋世,不必多說,卻不知他竟是從何時起,處心積慮地為梁王籌謀,其人雖是武將,平日卻時常與言官結交,多年累積,朝中黨羽眾多。
如今的京師,陰沉得令人心慌,皇帝已多日不上早朝,朝中文武百官分成兩派,為著立嫡還是立長之事爭論不休。
大雨磅礴。
姚芸兒全然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她與難民一道,蜷縮著身子,四周無遮無擋,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她全身都已被雨水打濕,濕透的身子曼妙盡顯,偏生又穿著一件薄薄的白棉裙子,長發盡數披散,臉蛋上的泥土早已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將那一張白玉般剔透柔潤的小臉露了出來,在這樣一群衣衫襤褸、麵露菜色的難民堆裏,簡直是美麗不可方物。
她冷得瑟瑟發抖,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流寇馬賊數不勝數,沒走多遠,就見一隊響馬呼嘯而來,瞧著這一隊難民,許是知道沒油水可撈,又見那些女子非老即醜的,倒也不曾為難。
姚芸兒見到這些響馬,紅梅村噩夢一般的情景又闖進了腦海,她嚇得臉色雪白,鑽進了一片密林,她拚命跑著,隻聽得風在耳旁簌簌響,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甚至連鞋子都跑沒了,整個人方才虛脫在那裏。
大雨依舊下著。四下裏空無一人,姚芸兒抱緊了自己,臉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天色一分分地暗了下來,她終是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包袱,環顧四周,卻再也找不回自己來時的路,隻得在密林裏亂轉,整個人又冷又餓,幾欲昏倒。
一直到了晚間,她方才走出了林子,身上早已沒了力氣,隻癱在路邊喘著氣。
就著月光,就見前麵有一攤攤黑影,隔得遠,壓根兒看不清是什麼。姚芸兒歇息了好一會兒,方才站起身子,等走近了一瞧,卻駭得她驚叫出聲。
哪是什麼黑影,分明是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地在那裏,在月色下顯得淒慘而瘮人,周圍的血腥氣更是讓人聞之欲嘔。
姚芸兒嚇壞了,壓根兒分不出東南西北,緊緊抱著懷中的包袱,剛要跑開,腳踝處卻被人一手攥住,眼見著身子不穩,摔在了地上。
姚芸兒回眸,就見攥住她腳踝的人一身的血,月色下,那一張臉極為年輕,眉宇間甚是清俊,好似在哪裏見過。
姚芸兒回過神來,隻覺得心口怦怦直跳,她俯下身子,就見那人合上了眼睛,姚芸兒伸出小手,去探他的鼻息,他還活著!
姚芸兒搖了搖那人的身子,因著冷,聲音都在打戰:“你快醒醒……”
那人一動不動。
姚芸兒望著四周的屍首,恨不得遠遠逃開,可卻怎麼也狠不下心不顧這人的死活。當下她抬起眸子向著周邊看了看,就見不遠處的山腳下有一個凹洞,約莫能躺下一個人來。她攥起那人的衣衫,吃力地往凹洞處移去。剛下過雨,路麵十分濕滑,這倒是幫了她大忙,不然憑著她那點力氣,無論如何都拖不動一個男人。
縱使如此,等她將那男子移到凹洞後,也累得頭暈眼花,全身再無丁點力氣,剛要站起身子,雙腿便一軟,竟倒在了那男子的胸口。
就聽那男人一聲悶哼,姚芸兒驚覺他胸膛上有傷,趕忙吃力地支起身子,那男子微微睜開眸子,道了句:“我懷中有藥……”這一語剛落,又昏睡了過去。
姚芸兒聽得清楚,就著月光,見他渾身都是血,再也顧不得什麼,趕忙伸出小手,果然在男人的懷裏摸到一個瓷瓶,剛打開瓶口,便聞到一股藥味。
她從未給人治過傷,此時隻覺得無從下手,又見他傷口極深,還在不斷地往外冒著鮮血,當即一咬牙,將那瓷瓶裏的藥向著他的傷口撒去。那白色的粉末不知是何藥材製成,敷上後未過多久,傷口處的血便流得少了,姚芸兒瞧在眼裏,隻覺得心頭一喜,將剩餘的藥粉又撒了些許上去,而後從自己的包袱裏取出一件衣裳,撕成布條,為男人將傷口包上。
做好這一切,姚芸兒已精疲力竭,倚在洞口歇息,那雨勢已小了下來,不時有雨絲打在她的身上,冷得人發顫。她蜷縮在那裏,已困得睜不開眼睛,可瞅著那一地的屍首,卻還是打心眼裏害怕,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到了半夜,那重傷的男子發起了燒,額頭燙得駭人,姚芸兒沒法子,隻得將布條蘸上雨水,搭在他的額上,如此反複,這一夜,便這樣過來了。
天明時,姚芸兒見他傷口處的布條已被血水浸濕,遂小心翼翼地為他重新換了一次藥,又用幹淨的布條將傷口包上,而後姚芸兒伸出小手,撫上男人的前額,發覺已不複昨夜那般滾燙,心頭便微微一鬆,踏實了不少。
昨晚天色暗,一直沒有瞧清男人的長相,此時天明,姚芸兒這才看清男子的容貌。
他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縱使受了重傷,臉色蒼白,卻仍然顯得英俊淩人。
而這種俊美又和那些文弱書生是那般不同,他的俊美是極富陽剛之氣的,雖是一身尋常打扮,可總有一股無以言說的氣勢,從他身上不斷地散發出來。
姚芸兒不承想自己出手相救的,竟會是這般英俊的後生,當下臉龐便發燙起來,她已嫁為人婦,如今與一個男子處於荒郊野嶺,已是不妥,雖然她的本意是為了救人,可心裏終究還是有些不踏實。
她收拾好包袱,剛要起身離開,回眸瞧著那男子依舊昏昏沉沉地睡著,那腳步便再也邁不出去了。若是等她走後,這男子再次發起了高燒,又要如何是好?再說既是救人,又哪有救了一半便撒手不管的道理?
姚芸兒這樣想著,便又走了回來,沒過多久,就聽那男人幹裂的嘴唇微微顫動,道出了一個字來:“水……”
姚芸兒聽著,遂走出凹洞,回來時手中捧著樹葉,將葉子上的水珠一一順著男人的唇瓣,喂了進去。
清涼的雨水入喉,頓覺清甜甘洌,那男子睜開眸子,就見眼前一張瓜子小臉,膚如凝脂,眉眼如畫,望著自己時,那一雙瞳仁純澈似水,滿含善意的關切。見自己睜開眼睛,她微微一怔,臉頰頓時浮上一抹紅暈,便好似在白玉上染了一層胭脂,嬌羞溫婉。
此情此景,宛若夢中,那男子隻覺心口一窒,便怔在了那裏。
姚芸兒喂著他喝下雨珠,也不敢抬眸看他,所幸那男子並未醒來多久,又是沉沉睡去。
姚芸兒瞧著,鬆了口氣。這一鬆懈,便覺得腹中饑腸轆轆,這才想起自己已許久都不曾吃過東西了。
她的包袱裏還有幾塊饅頭,正是淩家軍分給她的,她將饅頭取出,隻覺得硬邦邦的,難以下咽,剛咬了幾口,便吃不下了。
到了午間,姚芸兒瞧著那男子臉色慘白,遂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發覺他呼吸平穩,這才放下心來。
一直到了傍晚,那男子方才醒來。
姚芸兒見他醒來,心底遂鬆了口氣,看著他因失血過多,就連唇瓣上都毫無血色,便取過一個饅頭,輕聲道:“你是不是餓了?”
那男子一動不動,一雙黑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姚芸兒有些慌亂,撕下一小塊饅頭,遞到男子的唇邊,道:“你流了太多的血,吃點東西吧。”
那男子張開嘴,將饅頭吃進了嘴裏,饅頭極硬,男子重傷下幾乎無力咀嚼,姚芸兒瞧在眼裏,便輕聲說了句:“你等等。”
她尋來一小塊石頭,將饅頭砸成了碎塊,而後夾雜著雨水,在手心裏捏成了糊糊,取出一小團,遞到了男子唇邊。
那男子依舊不說話,筆直地望著她的眼睛,姚芸兒隻覺得他的目光黑亮逼人,竟讓她不敢和他對視,隻得低著頭,一心喂他將糊糊吃下。
待男子再次昏睡過去,姚芸兒輕手輕腳地將他傷口處的布條解開,見那血已止住了,唇角不由自主便噙起一抹梨窩,重新換了布條,為他將傷口包好。
她絲毫沒有發覺,那男子已睜開了眼睛,望著她的眼瞳中,深不見底。
翌日一早,姚芸兒捧回來樹葉,卻見凹洞裏沒有了男人的身影。
她一驚,走出凹洞,就見那堆屍首中央,竟站著一抹頎長的身影,正是那個被她所救的男子。她看著他將那些屍首連成一排,重傷下,自是十分吃力,姚芸兒瞧著,想上前幫忙,可終究沒有那個膽量,隻站在洞口,看著他矗立在那裏,默默地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