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七年前(1 / 3)

京城,皇宮,夜。

靖貴妃從元儀殿走出時,永娘已是在一旁候著,主仆倆對視一眼,靖貴妃心中有數,心跳便快了起來,麵上卻依舊是波瀾不驚,帶著幾分哀切。

“聖上龍體欠安,為本宮擺駕慈安殿,本宮要為聖上祈福。”女子的聲音十分輕柔,卻透出隱隱的悲傷,諸人聞言,皆匍匐於地,恭聲領命。

轉過彎,永娘服侍著靖貴妃上了鳳輦,待輦中隻有主仆兩人時,靖貴妃緊繃的神情一鬆,對著永娘顫聲道:“他……他來了嗎?”

“小姐放心,侯爺已經在慈安殿裏等候多時了。”永娘當年乃是靖貴妃的陪嫁丫鬟,多年來主仆兩人在深宮中相依為命,對主子的稱呼一直不曾改變。

聽了這話,靖貴妃的心頭便踏實了下來,許是見她臉色蒼白,永娘道:“小姐,是不是皇帝的身子,不大好?”

靖貴妃聞言,輕輕“嗯”了一聲,道:“他的身子早已被酒色侵蝕,又盲目服用那些術士的丹藥,我方才問了張太醫,說他的身子已經是強弩之末,怕是撐不了幾日了。”

聽了這話,永娘心頭卻說不出是何滋味,主仆倆沉默良久,永娘方道:“過了這麼多年,小姐還恨皇上?”

靖貴妃心頭一顫,一雙白皙如玉的雙手卻抑製不住地握緊,一字字道:“恨,怎能不恨,若不是當年他強逼我進宮,我與肅哥早已廝守在一起,又怎能過了這麼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靖貴妃說來,便銀牙緊咬,眼睛卻驀然一紅,又說了句:“還有我那苦命的孩兒,這麼多年來,都尋不到她一點兒消息,甚至連如今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靖貴妃想起那個孩子,便覺得心口劇痛,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是從眼眶中落了下來。

靖貴妃閨名徐靖,乃是當朝太傅的獨生女兒,十三歲時便已名滿京師,被譽為京城第一美人。同年,淩家上門求親,徐太傅欣然應允,將掌上明珠許配給淩家軍中的少帥淩肅。

這一段姻緣在京城自是被傳為佳話,自古美人名將,千古風流,隻等徐靖年滿十五,及笄後便嫁到淩家。

而這一門文武重臣結為姻親的婚事,也被當朝文官大加讚譽,甚至吟詩作賦,留下不少名章。至於那一對小兒女,更是郎才女貌,淩肅年長徐靖十歲,又常年征戰,得了徐靖這般柔美嬌小的大家閨秀,哪有不疼的道理,在與徐靖定親後,甚至連出外征戰時,稍有空閑,淩肅心頭亦是會浮起未婚妻嬌美羞赧的麵容,心裏隻盼著她快快長大,早日及笄,好將她娶回家門。

徐靖自幼便已聽聞淩肅的名頭,知他是少年英雄,閨閣裏的小姐就連想起來都心跳不已。

然,就在徐靖及笄的那一年,與淩肅的婚期不過還剩下三月有餘,恰逢元宵佳節,因著是出嫁前的最後一個上元節,遂稟過父母,領了永娘一道出府,去賞花燈。豈料便是在那一夜,竟偶遇微服出巡的少年天子。

花燈下的少女著一襲鵝黃衣衫,膚色瑩白勝雪,兩彎柳葉淡眉,一雙剪水美瞳,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讓天子驚鴻一瞥,再也難以忘懷。

回宮後,皇帝不顧朝臣反對,亦不顧京師坊間流言,用盡了心思,使盡手段,硬是將徐靖搶進了宮,地位僅次於皇後,封為貴妃。縱使被人說為昏君,亦在所不惜。

翌年,徐靖為皇帝誕下了皇長子,便是如今的梁王泰。而淩肅,至今已是天命之年,卻一生不曾娶妻。膝下無兒無女,遂將一手養大的同胞遺孤薛湛,認為義子。一代梟雄,寂寥如此。

永娘想起往事,也心口酸澀,握住了靖貴妃的手,哽咽道:“小姐,小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若是有緣,你們母女此生定是會再相見的。”

想起十七年前的往事,靖貴妃心如刀割,剛將眼淚壓下,鳳輦便已趕到了慈安殿。

永娘攙扶著靖貴妃下了輦,主仆倆一道向著殿堂走去,靖貴妃走進了大殿,永娘則在外麵與諸人一道候著。

幽深的大殿散發著蝕骨的寒意,靖貴妃走了幾步,卻沒有看見男人的身影,她的身子微微哆嗦著,一聲“肅哥”還未從唇中喚出,整個人便被男人抱在了懷裏。

這麼多年來,兩人見麵的次數少之又少,淩肅常年駐守邊疆,三年五載,才會回京一次,兩人僅有的幾次相見,身旁皆是隔了無數的人。淩肅望著她身著繁複的宮裝,戴著滿頭的珠翠,胭脂水粉將她的臉蛋勾勒得看不出絲毫瑕疵,在宮人的環繞間,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十足的嚴謹守禮,天家風範盡顯。而他,隻得離她遠遠地站著,道一聲:“娘娘……”

他知她在宮中步履維艱,亦知自己與她曾有婚約,宮中人心險惡,空穴來風的流言蜚語便能中傷她,將她推到萬劫不複的境地去。是以他每次與她最多不過說上三句話,便會匆匆告退。唯有一顆心,卻是千瘡百孔。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衣著青色羅裙,一支玉簪將黑發綰住,一笑間露出兩個梨窩,柔柔地喚他肅哥哥的女子。他幾乎想伸手抓住那個影子,卻總是徒勞無功。貴妃,站在他的麵前,她是那麼高高在上。可在他心底,她卻依舊還是當年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至老至死,永誌不忘。

“肅哥……”徐靖將身子埋在淩肅的懷裏,一語剛畢,淚珠便“唰”地落了下來,怎麼也止不住。

隔了這麼多年,她的身子依舊柔軟得不可思議,淩肅心知眼前情況緊迫,緊了緊她的身子,便將她從懷中鬆開,囑咐道:“靖兒,你聽我說,皇帝的身子怕是撐不過三日,我已打點好一切,朝中六部也全都安置妥當,到了那一日,你隻消記得一點,千萬不可自亂陣腳,慕家遠在西南,沒有傳召,不得進城奔喪,必要之時。”說到這裏,淩肅眼眸一沉,一字字道:“即使發動宮變,也在所不惜。”

念起他為自己母子所做的一切,靖貴妃的心頭愈是酸痛難忍,昂起腦袋,望著眼前的男子,許是常年征戰,又許是心牽徐靖與那苦命的孩子,淩肅不過五十餘歲,卻華發早生,臉龐上亦是皺紋溝壑,可挺拔的身軀依舊,黑眸銳利如刃,氣勢絲毫不減當年。

“泰兒非你親子,你這樣做,值得嗎?”徐靖淚眼蒙矓,問出了多年藏在心中的話,當年她被皇帝強擄進宮,未幾,便被年輕的天子強要了身子,不久後便懷了孩子,正是梁王泰。

淩肅凝視著眼前的女子,粗糲不堪的大手緩緩撫上靖貴妃白淨的臉龐,低著聲音,道出了一句:“他是你兒子。”

徐靖的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若咱們的孩兒還在,該有多好……”她終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那個孩子占著兩人心中最為柔軟,也是最為痛苦的一處地方,此時聽徐靖提起那個孩子,淩肅心頭一滯,亦是心如刀絞。

“啟稟娘娘!”不待二人繼續說話,驀然便聽永娘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聖上醒了,要見娘娘。”

聞言,徐靖一驚,淩肅已為她將淚水拭去,低聲道:“去吧,不用怕,元儀殿中全是咱們的人。”

徐靖點了點頭,如水般的眸光劃過淩肅的麵容,終是一咬牙,轉身走出了慈安殿。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男人的身影仍一動未動地站在那裏,唯有眼底,漸漸浮上一抹苦澀。

元儀殿。

靖貴妃走進宮殿時,一屋子的人便朝著她跪了下去,她麵無表情,唯有眼睛卻微微紅腫,平添了幾絲哀傷,似是對皇帝的龍體憂心忡忡。

“娘娘,皇上將奴才們全趕了出來,自個兒在後殿候著您呢。”高公公躬身上前,尖細的嗓子壓得極低,對著靖貴妃道。

靖貴妃淡淡頷首,宮裝輕移,向著後殿走去。

龍榻,一襲明黃寢衣的男子臉色蠟黃,聽到女子的腳步聲,男子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了句:“你來了。”

靖貴妃垂下眼簾,對著他依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語調不疾不徐,滴水不漏:“臣妾參見皇上。”

男子一記苦笑,道:“這麼多年,我在你麵前從未自稱過朕,唯有你,一心要與我生分至此。”

靖貴妃站起了身子,臉上依舊是安安靜靜的神色,隻垂首不語。

皇帝早已見慣了她這般清淡的樣子,他凝視她良久,終是一歎道:“你還是恨我。”

“臣妾不敢。”女子的聲音聽在耳裏,雖是輕柔,卻不帶絲毫情義。

皇帝收回眸光,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對著靖貴妃的方向伸出,喉嚨裏吐出了兩個字:“過來。”

靖貴妃一步步地向他走近,在距龍榻三步之遙的地方,穩穩地站住了。

皇帝自龍床的暗格中,取出一卷聖旨,顫抖著手,遞到了她麵前。

靖貴妃美眸中浮起一抹疑惑,將那卷明黃色的聖旨自皇帝手中接過,待她看完聖旨中的字跡後,整個人便愣在了那裏。

皇帝唇角微勾,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般,輕飄飄的:“泰兒剛出生時,我便對你許諾,要將我的龍椅傳給咱們的兒子,隻是,你從沒信過。”

靖貴妃握著聖旨的手,已抑製不住地輕顫。

皇帝躺在那裏,氣若遊絲,每一個字聲音雖小,卻依舊清晰:“你寧願相信淩肅,也不願相信我會將皇位傳給泰兒,這麼多年來,我早已倦了,卻還是放不下你們母子。”

說到這裏,男子枯槁憔悴的臉上,逐漸浮起一記苦笑,猶記當年,他是風流倜儻的少年天子,鮮衣怒馬,揮斥方遒,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那一年的上元節,在京城的花燈會上,他一襲青衫,磊落瀟灑,卻偏偏對她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不惜背負昏君的名頭,也要將她占為己有,如此想來,竟是全都錯了。

靖貴妃聽他提起淩肅,蒼白的臉頰上頓時生出一抹紅暈,雖已是徐娘半老,可那刹那間的赧然慌亂,卻宛如二八少女,紮著皇帝的眼。

皇帝合上眸子,繼續道:“你與淩肅之間的事,我早已洞悉,就連你十七年前生下的那一個孩子,我也是一清二楚。”

靖貴妃在聞得這句話後,臉蛋“唰”的一下變得毫無血色,她倏然抬起頭來,緊緊地盯著床上的男子,一連聲的“你……你……”從顫抖的紅唇中吟出,卻說不出旁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