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便有人將姚芸兒帶了過來。
姚芸兒本在帳中與那兔子玩耍,驟然聽說元帥要召見自己,那心頭自是怕得慌,隻將兔子擱下,硬著頭皮隨著士兵進了主帳。
聽到腳步聲,帳中諸人皆齊刷刷地循聲望去,頓覺眼前一亮,隻見一位年約二八的少女款款而來,柳眉杏眸,長睫如蝶,露出來的肌膚莫不是白如凝脂,吹彈可破,許是害怕,一雙眼瞳中噙著淺淺的驚懼,望著眾人時,秋水般的眸子仿佛能將人的心都給融化了。
淩肅在看清姚芸兒相貌的刹那,便如同被雷擊中了一般,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裏。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那一聲“靖兒……”幾乎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眼前的女子,與十六歲時的徐靖,恍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直讓他看得心如刀絞。
淩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沒來由地心口傳來一陣抽痛,這種痛從未有過,甚至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股子痛意從何而來,隻微微攥緊了拳頭,在不為人知的地方,輕輕顫抖。
“元帥……”見他神色有異,諸人的臉色便浮起幾許尷尬,直到王副將一聲輕咳,方將淩肅的心神給拉了回來。
淩肅深吸了口氣,麵色已恢複如常,對著姚芸兒道:“姑娘救了小兒一命,淩某無以為報,須向著姑娘當麵道謝才是。”
淩肅麵色溫和,一麵說,一麵則對著姚芸兒拱了拱手,言辭間極是和氣。
姚芸兒見他神情威武,一身鎧甲,年紀已五十有餘,周身透著威嚴,可她不知為何,卻並不怕他。
此時又見他待自己這般和氣,姚芸兒原本的驚懼已漸漸消散了去,趕忙對著他還了一禮,她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說了句:“伯伯言重了。”
這一聲伯伯,卻喊得淩肅心中一軟,他凝視著眼前的女子,竟盼著這一切都是自己多心,隻希冀這樣一個相貌如此相似靖兒的女子,千萬不要與嶺南軍牽扯上關係。
他頓了頓,終開口道:“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誰,家中雙親,可還健在?”
淩肅的口氣溫和而尋常,仿佛與她閑聊家常一般,姚芸兒抬眸,見他唇角含笑,原本嚴肅不已的麵容已和緩了下來,眼瞳中竟還透出幾許慈愛,讓她瞧著,所有的戒備都煙消雲散。
“回伯伯的話,我姓姚,單名一個芸字,爹娘都喚我芸兒,家住在清河村。”她的聲音清甜而柔嫩,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話音剛落,帳中諸人的臉色皆變了,尤其是薛湛,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就連淩肅眸心中亦浮起一抹戾氣,不複方才的溫和。
姚芸兒見眾人神色有異,心裏便惶然起來,帳中的人她都不認識,此時便隻得向著薛湛望去,小聲開口道:“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不等薛湛開口,就見帳中的將領對了個眼色,隻等淩肅下令,便將姚芸兒擒住。
薛湛心頭一凜,不等諸人動手,便一個箭步將姚芸兒護在身後,對著諸人喝了句:“你們誰敢動她?”
諸人被他氣勢所震,倒都怔在了那裏,齊齊向著主位上的淩肅望去。
淩肅一語不發,盯著眼前的兩人,不知在想些什麼。
薛湛迎上淩肅的眸子,聲音沙啞而低沉:“義父,她是孩兒的救命恩人。”
淩肅黑眸深邃,對著薛湛一字字道:“她也是袁崇武的女人。”
薛湛心頭一緊,兩軍之間血海深仇,無數同胞慘死於自己麵前,那些血和恨,曆曆在目。
他低眸,看了懷中女子一眼,姚芸兒臉色雪白,猶如一隻陷入敵軍陷阱的小鹿,眸子裏滿是驚慌。
薛湛沒有說話,大手卻環住她的身子,將她緊緊攬住,對著主位上的男子道:“義父,孩兒求你!”
“將她拿下!”淩肅開口,聲音冷到了極點。
“唰——”是刀劍出鞘的聲音,薛湛已將隨身的佩刀抽出,與周邊將領對峙。
“湛兒,為了一個女人,連義父的命令,你也敢違抗嗎?”淩肅見義子如此,隻覺心頭怒到了極點,忍不住大聲斥道。
“孩兒不敢違抗義父!”薛湛望著主位上的男子,一字字道,“隻是孩兒曾說過,一定要護她周全。”
薛湛對軍中的刑罰最是清楚不過,兩軍積怨已久,姚芸兒既是袁崇武的女人,又生得這般花容月貌,若落入那些將領手中,當真是不堪設想。
淩肅麵色陰沉,心頭已怒到了極點,剛要出聲命人將薛湛與姚芸兒一塊拿下,卻聽聞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渾身是血的將領從馬上摔了下來,剛被士兵攙進主帳,便撲通一聲在淩肅麵前跪了下來。
“元帥,嶺南軍昨夜突襲株洲,守軍大敗,漢陽被圍,株洲已失守,漢陽總兵泣血求援!”那將領剛說完這句話,便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傷口處汩汩冒著鮮血,被士兵抬了下去。
帳中諸人皆如夢初醒,再也顧不得姚芸兒,皆神情肅穆,一一立在那裏,等著淩肅一聲令下,揮師趕往漢陽。
淩肅當即站起身子,沉聲道:“王將軍、繆將軍!”
“屬下在!”主帳中當即站出兩位神情堅毅、身材壯碩的武將,對著淩肅恭聲道。
“本帥命你二人為前鋒將軍,與袞州駐兵會合,即刻領兵奔赴漢陽。”
“屬下遵命!”
“張將軍、莫參將!”
“屬下在!”
“本帥命你二人駐守潯陽,不容有誤!”
“是!”
“其他人等,與本帥一道,率領三軍,趕往漢陽!”淩肅一聲令下,諸人皆齊聲領命,那聲音轟然如雷,震天懾地。
淩肅走下主位,臨去前向著薛湛與姚芸兒看了一眼,薛湛收斂心神,將佩刀入鞘,還未開口,就聽淩肅道:“先將她留在軍營,容後再說。”
大戰在即,薛湛定是要與大軍一道趕往漢陽,此時自是無法可想,隻恭聲稱是。
待諸人走後,薛湛望著姚芸兒依然驚魂未定的一張小臉,眸心中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疼惜一閃而過,道:“事出突然,你先在營裏安心待著,你放心,不會有人敢傷你。一切都等我回來再說。”
薛湛匆匆說完,便狠了狠心,將姚芸兒留在營帳內,大步走了出去。路過帳口時,便見駐守在潯陽的張將軍與莫參將站在那裏,薛湛向來與二人私交甚篤,此時一個眼神,兩人便心頭了然,隻拱手道了句:“少帥放心,屬下絕不會為難姚姑娘。”
薛湛點了點頭,這才大步向著校場趕去。
西南,慕家。
慕玉堂虎著一張臉,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的公函,便“啪”的一聲,將其扔在了案桌上。
“朝廷說了什麼,怎麼將你氣成了這樣?”慕夫人秀眉微蹙,夫妻倆皆是一襲戰袍,慕夫人姿容本就秀美,身著戰袍更添了幾分英氣,眉宇間頗有女將風采。
“如今嶺南軍圍攻漢陽,朝廷命咱們向燁陽出兵,直搗嶺南軍大本營,好讓其腹背受敵,逼得嶺南軍從漢陽撤兵不可。”慕玉堂甕聲甕氣,說完後濃眉緊皺,從鼻子裏冒出一聲冷哼。
慕夫人心思一轉,便道:“朝廷既然下了這般命令,咱們若不出兵,便是抗命。”
慕玉堂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慕家軍駐紮南境,鎮守蠻夷,若我大軍離開西南,南疆夷狄趁機作亂,又要如何?”
慕夫人望著丈夫,卻道:“甭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瞧你是壓根兒不想出兵,去襄助淩肅。”
慕玉堂對著妻子自是不會隱瞞,當下便點了點頭,道:“不錯,我的確不想出兵,淩肅害我親妹,欺我外甥,若這些年不是他在暗中作祟,這大周的江山,又哪能落到靖貴妃和梁王手裏?”
慕夫人知曉夫君與淩肅多年不和,此時便也不再相勸,隻淡淡道:“你想讓嶺南軍和淩家軍鷸蚌相爭,好讓慕家軍坐收漁翁之利,可眼下咱們終究是臣,既然朝廷下了文書,命咱們出兵,咱們總不能公然抗命,不然,你讓新皇的臉麵往哪兒擱?”
聽妻子這般說來,慕玉堂遂沉吟起來,緩緩道:“既如此,便隨意派個將領,領個三五千人,去燁陽做做樣子,也就罷了。”
他的話音剛落,便聽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當真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緊接著,一位身著銀袍、眉清目秀的少年走了進來,但見他麵如冠玉,烏黑的長發用束帶束於頭頂,英姿颯爽,明媚照人。
“父親,此次便讓孩兒與六哥一道領兵,趕往燁陽,會一會那袁崇武。”少年聲音清冷,眉宇見傲然天成,舉手投足間,高貴盡顯。
剛瞧見他,慕玉堂夫婦的臉色俱柔和下來,尤其是慕夫人,更是笑盈盈地起身,牽住他的手將他拉在自己身邊坐下,嗔道:“真是小孩子家,說話不知道天高地厚,那袁崇武是什麼人,豈是你和你六哥能比得的?”
慕七不以為意,道:“袁崇武不過是個庶民,打了幾場勝仗便被民間吹噓得不可一世,孩兒早就想會會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他這話剛說完,不僅慕夫人,就連慕玉堂也笑了起來:“你和你六哥,都是家養的雛,還想去和袁崇武鬥?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雖是斥責的語氣,但慕玉堂眸光卻甚是溫和,唇角依舊噙著笑意,又哪有一絲責怪的味道?
慕七向來被父母兄長嬌寵慣了,此時聽父親責備,卻更激起了好勝之意,將目光看向了慕夫人,道:“母親,孩兒自幼便跟隨您和父親在戰場殺敵,咱們慕家軍個個英勇善戰,袁崇武的農民軍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孩兒就不信打不贏他。”
“不行,這陣子你哪也不能去,給我老實在家待著。”慕玉堂見女兒執意如此,便忍不住喝道。
慕夫人瞪了他一眼,回眸對慕七道:“如今新皇即位,這些日子京師不斷派了人來,打探咱們慕家究竟有沒有女兒,眼下正是緊要關口,你怎能拋頭露麵?還是聽你父親的話,在家安安分分地待著,等這陣子風頭過去,無論你要去哪兒,母親都允你去。”
慕七一聽這話,眉心便蹙起,道:“母親,這些年來您和父親一直要孩兒女扮男裝,為的便是不願讓孩兒進宮為後,若是被朝廷知道孩兒是女子,又如何是好?”
慕夫人神情堅毅,伸出手攥緊了慕七的小手,與丈夫對視了一眼,柔聲道:“我與你父親絕不會讓你重蹈你姑姑的覆轍,有慕家軍在,你隻管放心。”
慕七聞言,心頭遂踏實了下來,慕家遠在西南,與京師相隔萬裏,慕家的女兒多是十五六歲便遠赴京城為後,一旦進了天家,便一輩子難歸故土。而大周曆代皇帝莫不忌憚慕家,處處掣肘,到了如今,慕家在京師早無絲毫勢力,慕家的女兒進了宮,也多半是傀儡皇後,鬱鬱而終者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