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母親為了你和宇兒,葬送了嶺南軍四萬條人命,當日在燁陽,你父親將此事壓下,對咱們母子來說,就已經是天大的袒護了,你明白嗎?”
袁傑麵色慘白,眼瞳裏霧蒙蒙的,顯是一時間無法回過神來。
安氏轉過身子,見兒子魂不守舍的樣子,遂一歎道:“你若要怨,就怨娘吧,你父親並沒有絲毫對不住咱們母子,要怨,便也隻能怨娘不是你父親心尖上的人。”
袁傑似是怔住了一般,隔了許久,他方才盯著母親的眼睛,喃喃道了句:“娘,我知道你有法子的,你告訴孩兒,孩兒該怎麼做?”
望著兒子眼睛裏熾熱的光芒,安氏知道,那是這孩子對權勢的渴望,見母親不說話,袁傑伸出手,攥住母親的胳膊,啞聲開口:“母親,孩兒是父皇的兒子,他有野心,孩兒也有,您告訴孩兒該怎樣做,孩兒全聽您的!”
安氏由著兒子搖晃著自己的身子,她隻是悲憫而慈愛地望著眼前的長子,一語不發。
直到袁傑安靜了下來,安氏的聲音方才淡淡響起:“其實母親早已告訴過你,要將眼光看得長遠一些,不要把心思放在這區區後宮裏,你要記住你是男兒,男兒要誌在四方,馳騁疆場。你若真想要這個天下,那便答應母親,你要光明磊落,要勇敢無畏,要像你父親那樣,你能做到嗎?”
袁傑凝視著母親的眼睛,似是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被母親看了個精光,隻讓他臉龐火燒火燎,慚愧、迷茫、驚懼,種種神情,交織在眼底。
“孩兒懂了。”終於,短短的四個字,重逾千斤。
玉芙宮。
姚芸兒守在床頭,溪兒的眼睛蒙著紗布,因見不得光,整個大殿裏都是暗沉沉的,隻有幾盞燭火幽幽地燃著,落下的蠟油,恍如小兒的眼淚。
方才太醫剛來瞧過,隻道公主的傷要好好調理,至於眼睛究竟傷到了何種程度,他們也不敢說,隻有等紗布撤下,看了孩子的情形後再說。
袁崇武這幾日一直守在姚芸兒母女身邊,就連政事都是等夜裏姚芸兒母女入睡後,才去元儀殿處置,短短幾日下來,眼底布滿了血絲。
天亮時,溪兒醒了過來,許是眼睛疼得厲害,小小的孩子又哼哼唧唧地哭了起來,袁崇武抱起女兒,一遍遍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袁宇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自那日出事後,安氏再不許他來玉芙宮,他這次是偷偷跑來的,隻為了看一眼溪兒,看看她的傷好點了沒有。
在殿門口,袁宇停住了腳步,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抹高大威嚴的身影,看著父親以一種溫柔而憐愛的姿勢穩穩當當地將妹妹抱在胸口,小妹妹不住地哭,父親的大手便一直不住地輕拍著她,極為耐心地輕哄。
父親在他心裏,一直宛如天神一般的威風凜凜,每次想到自己是袁崇武的兒子,都讓他說不出的自豪,他卻從未想過父親竟會有如此溫柔慈愛的時候。
袁崇武待他雖然也是溫和的,可從未如今天這般,那股疼愛是遮掩不住的,從眉梢眼角裏不斷地溢出來,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父親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從沒有。
袁宇明白,在自己兒時,父親肯定也這般抱過自己,可是,他卻決計不會有如此的神色。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隻覺得心裏好生羨慕。在聽著袁雲溪微弱稚嫩的哭聲時,亦是滿滿的難過與酸澀,見妹妹這樣小的年紀,便受了這麼大的罪,隻讓他有好幾次都想將兄長的事告訴父親,可卻始終開不了口。
如今袁傑已自動請纓去了軍營,從底層的士兵做起,短期內決計是不會回宮了,這樣想來,袁宇心裏也踏實了些,眼見著父親與姚氏一塊守護著他們的孩子,他沒有去打擾,而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待袁雲溪眼睛上的紗布取下後,整個太醫署的人都鬆了口氣,孩子隻傷著了眼皮,萬幸沒有傷到眼珠子,經過太醫的精心醫治,袁雲溪的傷口終是慢慢愈合,結疤脫落後,眼皮處卻有一塊月牙般的傷痕,粉紅色的,很是醒目。
姚芸兒瞧著女兒原本白淨無瑕的小臉蛋上有了這一塊疤,心疼自不必說,更多的卻是慶幸,隻盼著日後女兒慢慢長大,那塊疤便可以慢慢消退。
宮裏的日子日複一日,自從袁傑走後,安氏幾乎足不出戶,隻一心領著袁宇待在玉茗宮中,她雖然目不識丁,卻對袁宇的功課要求得極為嚴格,事無巨細,一一過問,母子倆與世無爭,安穩度日。
姚芸兒亦帶著溪兒,自從溪兒在禦花園磕著眼睛後,姚芸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帶孩子出門,整日裏也隻是抱著女兒,在玉芙宮與那些宮人逗逗鸚鵡,看看鴛鴦,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唯有慕七,向來不拘這般煩悶的日子,六月時,河西李衝喜領兵作亂,慕七竟不顧諸位言官的阻攔,親自領兵,衝鋒陷陣,被當地百姓交口稱讚。
而朝堂上的黨政之爭,亦愈演愈烈,實權一直由慕家掌控,袁崇武處心積慮,韜光養晦,明裏不動聲色,暗地裏卻大量扶植心腹,與慕玉堂鬥智鬥勇。
隻有每天回到玉芙宮,看見妻女的笑臉,他才會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點一滴地暖和了回來,無論路多難走,總是要走下去。
年關時節,寒風刺骨。
一襲黑衣的男子麵色暗沉,頎長的身姿猶如玉樹臨風,站在案前,沉默不語。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男子微微側過身子,露出一張俊挺深雋的麵容,唯有一雙眸子利如刀刃,發出懾人的光芒。
“聽聞薛將軍的傷已養好,更為難得的是武功已經恢複,實在是可喜可賀。”慕成天唇角含笑,對著眼前的男子輕笑出聲。
薛湛神情淡然,聞言亦不過言了句:“薛某承蒙慕將軍關照,日日以奇珍草藥喂之,傷自然好得快。”
慕成天微微頷首,眼眸看了一眼天色,道:“這天氣,八成是要下場大雪,這宮裏,怕是早已忙碌了起來,準備著晚上的除夕宴了。”
薛湛亦抬眸向著天際望去,果真見天空陰沉沉的,似是隨時會下起雪來。
“慕將軍打算何時送薛某入宮?”
聽了這話,慕成天一笑,道:“薛將軍快人快語,既如此,慕某也不與將軍廢話,一個時辰後,慕某便會安排將軍進宮,將軍之前幸存的一些部下,亦在宮外相候,隻等將軍前去與他們會合。”
薛湛黑眉一皺,道:“我說過,不要將其他人牽扯進來。”
慕成天卻淡淡道:“將軍莫不是以為可憑一己之力,便能夠誅殺大梁皇帝?”
“我苟活於世,亦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當日你留我一命,為的便是今日,我薛湛不過是將這條命送在宮裏,可我的那些兄弟,還望你高抬貴手,饒過他們。”
慕成天負手而立,唇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歎道:“想當年叱吒風雲的淩家軍少帥,竟會落到如此地步,當真要人唏噓不已。”
“兵敗將亡,並無可唏噓之處。”薛湛聲音淡然。待他說完,慕成天則斂住了笑,兩人靜默片刻,慕成天的神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道:“晚間在合歡殿,袁崇武會宴請文武百官,我西南慕家自然也是座上賓,袁崇武的長子也會從西梁回京,能否旗開得勝,便看將軍的了。”
薛湛雙眸幽暗,他沒有說話,眼瞳中卻似有火燒。
慕成天臨去前,則對著薛湛拱了拱手,道:“薛將軍,慕某在這裏便預祝你大仇得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無期!”
薛湛亦拱起手來,低沉的聲音,吐出了四個字:“後會無期。”
因著今日是除夕,一早姚芸兒便忙開了,玉芙宮上上下下都透出一片喜慶,姚芸兒張羅著要宮人蒸了饅頭,做了包子,又抱著溪兒和宮女剪了許許多多的窗花,一切都按著以前在民間的習俗,滿是過年的喜氣。
溪兒換了新衣裳,一身大紅色的夾襖襯著那張粉嘟嘟的臉蛋,越發地玉雪可愛,粉團似的小人猶如美玉雕成的一般,一笑間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兩個甜甜的小酒窩,讓人喜歡到了極點。
姚芸兒為女兒剪了厚厚的劉海,將額頭與眉毛全部蓋住,就連眼皮上的傷疤亦遮住了幾分,看不真切。
溪兒已快兩歲了,正是頑皮的時候,宮人們正拿著小玩意逗弄著她,正熱鬧著,就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便是內侍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待見那抹明黃色的身影踏進後殿,宮人俱匍匐於地,跪了下去,唯有姚芸兒卻抱著女兒笑盈盈地站在那裏,也不曾行禮,隻迎上去,柔聲道了句:“今兒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袁崇武雙手接過女兒,先是在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方道:“待會兒便是除夕宴了,我來接你們娘兒倆,與我一道過去。”
在姚芸兒麵前,袁崇武向來都是以“我”相稱,從未自稱過“朕”。姚芸兒抿唇一笑,讓人拿過披風為孩子圍在身上,剛走出玉芙宮的大門,便是一陣寒風夾雜著雪粒撲麵而來,內侍連忙舉過傘,擋在帝妃的身前,鸞車早已等候了多時,待袁崇武與姚芸兒母女上車後,一路向著合歡殿駛去。
在鸞車上,袁崇武握緊了姚芸兒的手,對著她道:“芸兒,待會兒的除夕宴,你和溪兒坐在我身旁,哪裏也不要去,知道嗎?”
姚芸兒聽了這話,心頭有些不解,問道:“相公,怎麼了?”
袁崇武沒有說話,大手一勾,將她和孩子盡數攬在懷裏,他的目光深邃如墨,對著懷中的女子溫聲道了句:“沒什麼,你隻要記住我的話,這就夠了。”
姚芸兒美眸中滿是不解,可終究還是在男人的懷裏點了點頭,輕聲說了一句:“好。”
袁崇武微微一笑,用自己的前額抵上她的,他的麵色沉著,雙拳卻漸漸握緊,他知道,今晚,會是一場鴻門宴。
待袁崇武與姚芸兒母女踏進合歡殿的大門時,就見滿朝文武俱已到齊,其中不少都是前朝的遺官,此時見到袁崇武後,無不恭敬行禮,口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