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劫》(知更女的故事)(1 / 3)

(作者/半世疏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君王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漢武帝晚年,迷信巫蠱,奸臣當道,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漫天哀怨渲染半壁河山,卻永遠止步在金碧輝煌的宮牆外,無法上達天聽。

長安城到底是皇都的所在,雖已褪去了往日的輝煌,繁華卻是骨子裏的。通城的主道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一派祥和的景象。

路邊的小販吆喝著“饅頭!剛出鍋的熱饅頭!”一抬手掀開了鍋蓋,嫋嫋蒸汽如輕煙般四散,帶著甜甜的香氣。

不遠處的角落裏,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望著熱騰騰的饅頭,艱難的咽了下口水,她的嘴唇已經幹裂,瘦骨嶙峋的身子裹在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裏。

她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間透著一股堅定的目光,她緩緩走到饅頭攤前,趁小販轉身的瞬間抓起一個饅頭就跑,邊跑邊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生怕下一秒就叫別人搶了去。

隻可惜,她不過才跑出幾步,就撞上了一個人,她小小的身體哪裏禁得住這樣的碰撞,一下子便跌坐到地上,手中的半個饅頭也脫了手,咕嚕嚕的滾到了那個人的腳下。

小姑娘趕忙爬過去抱住那半個饅頭,似乎全世界都不如這半個饅頭來的重要,她感覺著手裏的溫熱,這才鬆了口氣,放下了心。

她低著頭,順著饅頭就看到了一雙鞋,黑色的稠麵,卷雲的繡紋,她想:這樣漂亮的鞋,它的主人也一定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

然後她就慢慢的抬起了頭,對上了那個人的目光,許是正午的陽光太過絢爛,許是飽嚐冷暖的心兒太過迷茫,當她望見那一雙含笑的眉眼時,天地都已無聲,身邊的一切喧囂都成了陪襯,漫天風光都隻剩那人眼中滿溢的一汪春水。

那人淡笑著朝她伸出了手,道:【你可願隨我走,自此,再無饑寒!】

篤定的言語使她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

自此,永不超生……

整個太極殿的人都知道東方朔收了個根骨極佳的小徒弟,一張白嫩的小臉更是水靈的不得了,眾人爭相前去觀瞧,隻可惜這姑娘冷的像冰一樣,除了她師父,她誰也不肯多理。

飽經冷暖的小孩子,靈智早就出落的如成人一般,隻是這話裏話外,麵上裏子的虛假和逢迎,卻還是差了些火候。

不喜歡他們虛假的嘴臉,卻也學不會笑臉相迎。

東方朔正在翻弄他的草藥,一個人慢慢的靠近他身邊,問道:【根骨如此絕佳的孩子,你是從哪裏找到的?】

東方朔饒有興趣的一笑,道:【玄陰子,你也想收她做徒弟?】

玄陰子原本木訥的臉上霎時出現了一絲驚喜道:【你肯讓給我?】

東方朔笑著道:【事不在我。她又不是物品。】

玄陰子凝神想了想,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東方朔答:【知更!】

不等玄陰子多說,東方朔又補充道:【你若是誠信去邀,她說不定會同意的。】

玄陰子聽了這話,竟當真跑到知更麵前問道:【小丫頭,你可願做我的徒弟?】

知更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她下意識的看向她的師父,東方朔也淡笑地望著她,知更朝東方朔綻開了一個如花的笑靨,轉頭對玄陰子說:【我已經有了世上最好的師父,再無所求。】

知更說罷,便跑到東方朔麵前,東方朔愛憐的撫著知更的頭,似乎是在獎勵她的回答,然後他抬頭朝玄陰子得意的一笑,玄陰子這才明白,自己又被這個人捉弄了,他原本就沒想過要讓給他,就是知道知更不會答應,他才故意那麼說的。

玄陰氣得漲紅了一張臉,話都說不利落了:【你……你……】

他知道打嘴仗,比臉皮,自己是斷贏不了東方朔的,他甩了甩衣袖,冷哼一聲離開了。

東方朔看著他的樣子,樂的哈哈大笑。知更卻擔憂的道:【師父,你這樣對他,他不會報複你嗎?】

東方朔摸著知更的頭,感慨萬千。

【玄陰子雖木訥卻有趣,雖愚忠卻耿直,他的氣通常不會隔夜,也不會暗箭傷人的。常言道,寧與君子爭執,不與小人拌嘴,倘若世間之人皆為玄陰子之輩,可避多少恩怨?】

知更不懂師父所言,但她卻聽出了師父話裏的感傷,她踮起腳,伸直了手臂,這才夠到了東方朔的眉毛,輕輕的撫著。

【師父,不要蹙眉,不好看……】

稚嫩聲音太過具有殺傷力,直刺進東方朔的心裏,這樣一個令人心疼的孩子,值得他奉獻畢生所學。

他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凝結出的一本書交給了知更,並叮囑她一定要細細鑽研。

知更接過這本書,好奇的問道:【師父,你日日繁忙,是在鑽研什麼藥?】

東方朔聽了她的話,不由的又蹙起了眉,他走到房門前掃了一眼,見四下無人,才低聲嚴肅的說道:【長生不死藥!】

知更明亮的杏兒眼瞪得又大又圓,似乎不敢置信。

【師父你在皇宮裏,難道……難道是為皇帝鑽研長生不死藥?】

東方朔讚許的望了知更一眼,點頭道:【不錯!隻可惜,惶惶幾十載,仍未得償所願。】

知更咬著下唇,眸子裏透著前所未有的執著道:【師父放心,弟子一定努力研習醫藥,助師父一臂之力!】

東方朔卻搖搖頭道:【若有一日你學有所成,為師希望你可以懸壺濟世,恩澤蒼生,遠離這爾虞我詐的是非之地,伴君如伴虎,遲早有一天你會懂得。】

知更點了點頭,其實她不懂,可若是師父交代的,她就絕不會辜負。

她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做一個讓師父引以為傲的弟子!

歲月繾綣,如白雲蒼狗。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六個年頭,當初稚嫩的小娃娃如今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青絲如瀑,皓齒紅唇,肌膚勝雪,隻是那對旁人冰冷冷的脾氣,卻絲毫未改。

她將一簸箕分好的草藥放在桌子上,揮起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道:【師父,我將藥材放在這兒了。】

東方朔揮揮手應了一聲,繼續煉著他的丹藥,麵前的丹爐泛著紅光,青煙四散,彌漫的整個屋子都帶著一種朦朧的氣息,而東方朔就在朦朧中忽隱忽現,如九天外的謫仙一般。

知更緩緩走上前,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絲帕,輕輕的為東方朔拭去額上的汗珠,東方朔仍舊專心致誌的煉著他的丹藥,仿若不覺一般。

知更收起手帕,慢慢走出了丹室,臨出門前,還回頭望了東方朔一眼,無奈而又擔心,終於,她踏步走出了丹室。

正是人間四月天,暖陽高照,桃花如雨紛飛,知更伸手接下一片,半開半闔的眼裏竟帶著一絲笑意。

人麵桃花相映紅,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絕色的佳人。

不遠處突兀的傳來一陣輕微的掌聲,像是稱讚一副絕美的山水畫作。

知更回過頭,小院的門口站著兩個人,前麵一個身著五爪龍紋袍,頭戴九龍平天冠,年邁的身體有些行動不便,卻仍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後麵那人更是熟悉,便是那平日裏總和她師父鬥嘴卻又總是吃虧的玄陰子。

知更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太極殿的一名宮女,見到了皇帝自然是要行禮的,隻是她的身子才動,老皇帝就含笑免了她的禮,並問道:【你是這太極殿的宮女?】

知更點點頭道:【是。】

漢武帝上前兩步,道:【你叫什麼名字?】

知更淡淡的回:【知更。】

漢武帝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連連稱讚:【好名字!好名字!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知更雖百般的不願,卻不想給師父惹上麻煩,隻好抬起了頭,卻立刻對上了皇帝貪婪的雙眸,令她一陣作惡。

漢武帝笑道:【多大了?】

知更又低下頭道:【十四了。】

漢武帝滿意的笑道:【該有個歸宿了,來做朕的妃子如何?】

知更女頓時一僵,想不到禍從天降,皇帝雖是九五至尊,卻也是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了,而她還不過是個未及及笄的小姑娘,更何況……

【陛下,她還小,更何況她是東方朔的徒弟,少了她,恐怕有礙長生藥的研製進程……】

知更還沒有開口,便有人替她求了情,知更抬頭望去,竟是玄陰子。

漢武帝沒有說話,臉上的震怒卻是顯而易見的,他突然開口道:【一個徒弟而已,東方朔若是要,朕可以給他找來千千萬萬個。】

玄陰子還想說什麼,遠處卻有一個小太監匆忙跑來道:【陛下,丞相已經恭候多時了。】

漢武帝一甩衣袖,便踏步離開了,玄陰子也不敢逗留,隻好隨著漢武帝一同離開,卻是一步三回頭的,似乎想將知更的一切舉動都盡收眼底。

見到了漢武帝離開,知更一瞬間癱坐在地,慌了神。

怎麼辦?她不願做皇帝的女人!她隻想做師父的徒弟,為他端茶倒水,為他洗衣做飯,哪怕隻是看著他笑,自己也覺得是幸福的。

從前隻是覺得自己對師父是敬仰,是欽佩,是感激,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竟變了味道?想為他做一些事,想看他開心的樣子,想一直陪在他身邊,甚至想鳳冠霞帔成為他的新娘!

可是怎麼可能呢?他是她的師父啊!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是她的師父?六年來她第一次如此憎恨他竟是她的師父!

自古多情空餘恨,韶華白首,惟這一點執念揮之不去。而祈願之所以稱之為祈願,便是因為它無法實現,飄飄渺渺,終成虛幻。

當東方朔踏出丹室,便見到這樣一幅情景,知更獨自癱坐於地上,失聲痛哭。

他趕忙上前扶起她問道:【這是怎麼了?】

知更模糊的淚眼看到焦急的東方朔,她隻覺得心裏發酸,一刹那六年來的委屈全部噴湧而出,快要衝破了胸膛。

【師父,你讓我陪著你好不好?你別不要我……】

她已經哭得一塌糊塗,而東方朔卻隻覺得心疼,他輕輕為她擦著眼淚,寵溺的道:【師父怎麼會不要你呢?快別哭了。】

知更聽話的點點頭,卻還是抽噎著,她道:【陛下……要我做他的妃……】

東方朔為她擦淚的手頓時停了一下,複而又笑道:【師父的小知更也長大了,是到了嫁人的年齡了,可陛下卻是萬萬不行的,最是無情帝王家,那裏根本不屬於你。】

知更這才止住了哭聲,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啊。

她天真的問道:【這麼說……師父不會丟下我?】

東方朔愛憐的撫著她的頭道:【師父怎麼會丟下你呢?】

知更這才破涕為笑,她抬起頭,看進了東方朔深邃的眼睛裏,而那裏麵隻有滿滿的疼惜和愛憐,知更愣住了,這個眼神,分明父親對於女兒般的疼愛。

她輕輕低下頭,禁不住淚如泉湧,明明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卻比任何時候哭的都要絕望。她想逃開,偏又舍不得那人手掌傳來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