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娘親啟開了辛提子的藥丸,依循辛提子的囑托,用一盞花蜜水給我灌了下去,灌下去後我果然覺得疼痛減了不少,隱隱的思緒雖然如同將身體抽空,但是不那麼死去活來了。娘親千恩萬謝地去拜謝了辛提子,結果隻是在辛提子的草屋前空站了許久,辛提子連衣角也不曾讓娘親看見一點。
藥丸能管點用處,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莫揚,他更加信心滿滿,更加覺得這個辛提子不一般,更加理所當然覺得辛提子肯定有辦法根治我的病。所以莫揚風雨無阻,繼續日日溜出學堂去跟著辛提子,他現在不但跟著辛提子,還開始尋找辛提子的愛好,他說找到他的愛好,對症下藥,說不定能找出辛提子的破綻。
關於莫揚逃學的事,爹娘真真是傷透了心,我這個病秧子,又是個女兒家,自然是指望不上的,按爹娘的意思,好好養著,等我到了嫁齡,尋個好男兒入了贅,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安穩一生也就是了。可爹爹偌大個家業,不留給莫揚打理又能留給誰,爹爹與娘親感情極好,所以從不曾納妾,家中隻有我和莫揚這一對混世魔王。所以爹爹逮著莫揚就打,逃一次打一次,再逃一次再打一次,棍棒都不知道打斷了多少根。
莫揚年紀不大,尤其硬氣,爹爹怎麼打都不哭,可莫揚怕我哭。每次爹爹打他的時候,隻要被我看見了,我就去拉架,使勁求爹爹娘親:“不要打他了,不要打莫揚了。”
莫揚瞪我一眼:“走開,我是你哥!”
爹爹看他瞪眼,更生氣,一棒子敲下來,落在我的背上。我看爹爹的棒子要落在莫揚身上,情急之下,撲在他的身上,爹爹這一棒子正好打在我的背上,我疼的一咧嘴“啊啊——”驚叫。
爹爹傻眼了,扔掉棒子就來拉我,莫揚一把甩開爹爹的手,抱住我狂叫:“你這個笨蛋,爹爹打我從來都不認真,你跑來起什麼哄?”
爹爹愕然,瞪了半晌莫揚,突然就老淚縱橫,擺手道:“罷了,你喜歡什麼就去做什麼吧。橫豎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莫揚猛抬頭,撞上爹爹的眼睛,軟了聲音道:“爹爹,孩兒不孝。孩兒不能讓小蝶一輩子這麼疼下去,求爹爹了。小蝶如果一輩子這樣了,孩兒這個哥哥當的豈不是太不負責,孩兒守著爹爹這個家業來做什麼?”
爹爹泫然,房門口的娘親和蕊珠更是泫然,我將頭埋在莫揚懷中,疼的眼淚鼻涕都下來了:“莫揚你騙人,爹爹打你不認真,我怎麼這麼疼。”
自此以後,莫揚成了個最自由的人,爹爹娘親也不再約束他去辛提子那裏泡功夫,隻要到時辰安全回來,爹爹娘親就睜隻眼閉隻眼。那次挨打的時候,莫封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反正不在莫揚身邊,所以突然發生的這個變故很是讓他吃驚,他無比佩服莫揚,一直想問莫揚到底是怎麼說動我爹娘的,可莫揚就是不開口。問了幾次,莫封就不再問了,隻當是個神話。
自從莫揚抓了兩隻蝴蝶被我訓斥過來,他就不再抓蝴蝶。不抓蝴蝶的莫揚開始抓鳥,抓回鳥來又被我訓斥,莫揚很沮喪,就去抓蟲子,抓了蟲子還是被我訓斥。莫揚徹底絕望了,他直言不諱地認為我上輩子可能是個神仙,他理由充分地說你不是神仙你怎麼這麼善良。
那時候我覺得神仙是很遙遠很虛無縹緲的事,那是蕊珠和娘親故事裏麵的人物,和我自然沒有什麼幹係。和我有幹係的事,就是玩。
莫府是我最為恣意玩鬧的地方,可玩久了就覺得膩,就想去外麵的天地。那個時候,我偶爾也跟著蕊珠去外麵走走,一般都是蕊珠置辦東西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在繁華的市集上慢慢順過去,琳琅滿目的各種機巧玩物和吃食,吸引著我的腳步。
我走走停停,蕊珠就走走停停,後麵兩個仆從也走走停停。
莫揚偶爾也會帶我溜出去,各種小巷子裏穿梭奔跑,後麵跟著一串串的孩童,編著兩個小髻、短衫短襖,撲騰滿身的灰塵泥土。莫揚帶我出去一次挨一次罵,因為他每次帶我出去都讓我灰頭土臉地回府,娘親覺得那樣的我,實在不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娘親不罵我,就罵莫揚。罵一半遞過去一碟糕點,看著我們吃,然後繼續罵。莫揚被罵慣了,也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在我七歲之前,被莫家上下嗬護寵愛,比粽子還包裹得嚴嚴實實,除了每年生辰那日的一場病痛,從來沒遇到過危險,所以我不知道,原來我遇到危險的時候,會很不同。
七歲那年的一天,午後,紫荊花早已開敗,隻剩下綠綠蔥蔥的枝葉,影影綽綽地投下一地的斑駁,娘親和蕊珠就著滿院的日光描一朵花樣。
莫揚莫封去鳳凰山磨嘰辛提子,我執一本書懶散地翻看,看一眼瞟一下院牆上嘰嘰喳喳的兩隻麻雀。小麻雀細細的腿跳跳,唱幾句,再跳跳,再唱幾句,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想看看它們是否能在我手上跳跳,於是躡手躡腳地貼過去。伸出手去夠院牆,沒夠著,兩隻小麻雀嘲弄地對我嚷了幾句,“咻——”一下飛走了。
我貼著牆根,遠目它們飛去的方向,望著望著,就把自己望到了大門外麵。大門外麵,一條砌得很寬的青石板路延伸向熱鬧的市集,穿過擺滿市集的攤販和酒肆茶樓綢緞莊米店果鋪,盡頭一條清澈的小溪,冰涼溫潤的溪水自一架古石橋下流過,兩邊是窄窄的街道和院落。午後的人不多,三三兩兩從我身邊滑過。再盡頭,是一處空曠地,僻靜幽慕,周圍沒有人來人往。一株很高大的木芙蓉樹,環繞著茂盛濃密的枝葉下,深褐色的石板凹凸不平,幾個小孩攢著頭喧嘩著什麼。
我貼近了,見他們在玩一種玉連環的遊戲,這種遊戲我玩過,爹爹采貨的時候,曾給我帶回來一個,需要耐心和技巧才能解開兩個或者三個連在一起的圓環。
我悄聲在旁邊站了,見中間一個男童手裏拿著一個三連環的鐵環,“丁鈴當啷”解得滿頭大汗,旁邊一陣“噓噓”地嘲笑。一個小女孩伸手去指點,被他“啪”一下打開;一個男孩去覺得自己應該比較厲害,於是伸手去搶,也被躲開;其他幾個孩童拍手助陣。
我站了站,近前一步。還沒解開,我再近前一步。那男孩突然抬頭,四目相對,他怒道:“休打擾我!”
我退後一步,沒說話。旁邊的女童扯扯她旁邊女童的衣衫,指著我道:“她是——誰?”
那女童看看我,搖頭:“不識得!”
一男童扯扯我的衣衫,道:“你——是誰?”
這一聲很敞亮,把一堆孩童的目光都順了過來。正解著連環的男童胖乎乎地身體上頂著胖乎乎的腦袋,胖乎乎的臉蛋上一雙細細的眼睛順過來:“我認得——她是我娘親接生的。就是那個怪人!”
“怪人!——”一堆目光閃爍。
我退了一步,小聲道:“我不是怪人!”
細眼睛繼續道:“她有病——我娘親說的。”
“有病——”一堆目光閃得很遠,我獨自立在目光中間,落寞而又難過。我哭道:“我沒病!我的病好了!”
一個細胳膊女孩走過來,很小心地碰碰我的衣衫,說道:“你莫哭,我相信你!”
我朝她裂開一個感激地笑容。細眼睛男孩衝過來,胖胳膊一把推倒細胳膊女孩,惡狠狠地叫道:“你是個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