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3)

這是個秋日的午後,陽光暖暖斜照,清月閣中有氤氳的花氣。那是菱香自外麵摘回來的幾叢金絲菊,插在兩隻白玉的瓶中,清孤卻又熱烈,明黃的顏色濃烈地滋蔓一屋的亮麗。

王上難得興起,突然要我去伺宴。說是伺宴,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宴而已。樂師一管竹笛,我嫋娜一曲輕舞。他似乎有些懷念的意味,我知道,那不過是對獻美人的追思。

簾外和風微涼,縱然陽光燦爛,灑下金色的光輝,依然捂不熱那涼涼的秋氣。今日的他,眉間鎖著淡淡的愁容,雖然少將軍的捷報給他增添了一絲喜慶的味道,可那喜慶竟薄得無法掩飾住他心底濃重的沉鬱之色。

靜靜坐了一會,他終於又緩緩開口道:“今日,是獻娘的忌日。”

我俄然一驚:“王上……是想獻美人了嗎?”

心裏卻有沉沉的疼惜,癡情的梅姨,剛故去幾天,可能能得到王上幾分追憶。搖搖頭,又自嘲地哂了哂,或許王上連自己曾經臨幸過這麼一個宮女也不記得了吧,又何來追思。

王上瞌然一歎,道:“那年的今日,她離去時,朕卻不在她的身邊。這麼多年了,她常常入到朕的夢裏來,每次朕在夢裏見到她,她都在洛城的汾南府的家中,在洛城的街頭,卻從來沒有一次是在朕的王宮,在清月閣。她是在告訴朕,朕那些年不如在洛城的時候對她好,多有疏忽,她不快樂呢。”

我溫言道:“怎麼會?獻美人一定是在告訴王上,她的魂魄已經歸了故裏,現在過得很快樂,讓王上放心呢。”

他看我道:“是麼?”

“王上想想,每次夢見獻美人,她是否都是笑著,是否看不出一點不開心的樣子呢,若是,那便是如奴婢所說,獻美人希望王上知道她的魂靈很好,很安樂。奴婢覺得,獻美人是想告訴王上,該放下了。”

王上低著頭沉默。側影蕭索。聽說王上早年曾親帥大軍抵禦外敵,風采熠熠,威武豪氣,如今卻這樣的寥落寂寞,讓我心裏很是一驚。

良久,他低聲道:“王後說這是獻美人陰魂不散,魂魄怨懟所至。還是小蝶你說的對。獻娘一直希望能回洛城看看,可是入宮後從來沒有回去過,她常和我說很想念家鄉。如此看賴,她必定是死後魂魄歸了回去,所以總是笑得那麼開心。還是你說的有道理。”

我娓娓道:“王後睿智,母儀天下,自然一切以王上為念。想必王後是擔心王上思念過度自傷肺腑,是以希望王上因此能少些追念,顧及身體。奴婢沒有什麼王後的聰慧明了,隻是出生和獻美人一樣,所以能揣摩她的心思一二而已。”

看著他逐漸暗沉下去的臉色,我又誠懇勸慰道:“無論是王後,還是獻美人,都是希望王上珍重自身,該放下的便都放下吧。”

他自語道:“是啊,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朕也該放下了。朕記得初見她的時候,她和你一樣,舞跳得那麼好,笑容那樣明豔溫婉。汾南府花園中的那樹錦帶花下,因為她的舞而變得異常燦爛多情。”

他突然轉頭看著我,目光熱烈急切,“小蝶,你可知道,你和她很像。朕也很喜歡你。”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我腦子中出現的,卻是梅姨花白的頭發,皺紋遍布的臉,悲傷渾濁的眼睛,心底慢慢漾起一股淒涼和失落。

薑公公在旁邊聽到王上的話,很是知趣地領著一幹人退了出去,順手還帶上了房門。我警覺地握著拳頭,默然注視著垂在腳麵上的裙邊,裙邊上繡著一圈粉嫩的紫荊花。宮中的衣衫,是沒有這個紫荊花裝飾的,這是小柔的傑作。小柔常常聽我提起元州的紫荊花,知道我思念家鄉,思念爹娘,便花了好幾日功夫,在我的裙邊上和袖邊上繡了一圈紫荊花,她說每次我穿著這樣的衣裙,便會覺得如同在自家的紫荊花下一樣。

小柔的繡工不算好,可是紫荊花繡的卻是有模有樣,花叢中,還繡了一對紫色的翩翩蝴蝶,這是她按照我肩頭上的胎記繡出來的,有了實物做參照,蝴蝶栩栩如生。我覺得小柔若有一日能隨我出宮,可以去元州給娘親打個下手,倒是個好繡娘。

“小蝶……”我這裏兀自走神,沒留意王上已經挪到我的身旁,他扳過我的臉,輕輕撫摸上去,“你可願意做朕的女人麼?朕會許你一生的榮華富貴,朕會好好待你。”

我一驚,掙脫他的手,退到不遠處跪地不起:“奴婢罪該萬死!蒙王上厚愛,是奴婢的福氣,可是奴婢,奴婢隻是希望在宮中做個舞姬,時時為王上獻舞。奴婢資質平庸,比不得獻美人伴君左右,為王上分憂。奴婢不敬,求王上治罪!”

他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方清冷道:“宮中女人,沒有不想做朕的女人的,你為何不願意做朕的女人?”

我道:“奴婢沒有那個福氣。”

他冷冷道:“朕不是三歲的孩子,你覺得這樣的話,能哄騙得了朕嗎?”

我抬起頭,迎著他秋風一樣充滿寒意的眸光,咬了咬唇,終於說道:“奴婢自幼身患頑疾,曾有個師太說,奴婢一生孤身一人便罷了,若存了半分俗情凡念,不但病痛難以治愈,且不得善終。隻因年幼時,父母舍不得讓我隨了師太去出家為尼,這才有幸見到王上。可是奴婢真的不能做王上您的女人,奴婢句句實言,請王上明鑒!”

他蹙眉道:“真有這樣的事?”

我道:“絕無虛言,若有半句假話,奴婢五雷轟頂!”

他扶起我道:“朕乃天子,朕不信這些尼姑說的話。”他握著我的手將我送到椅子上坐下,又道:“小蝶,朕不信,你也不要信。朕的宮中,有天下最好的醫官,朕讓他們來給你治病,朕保證能給你治好。”

我淒然一笑,“奴婢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王上,請讓奴婢按照自己的心願做個舞姬吧。”

他幽幽注視我一會,“你不願意做朕的女人,也不完全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對麼?”

我恍然抬頭,撞見他有些沮喪灰敗的眼神,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心裏卻是有一絲感動。這個天威不可冒犯的王,平日裏說一不二,嚴謹而又不可一世,卻用如此小心翼翼而落寞的聲音來試探我的心意,饒是誰,也不能不感動一二的吧。可惜我不是獻美人,也不是一門心思想攀高的宮女,更因為,我心裏已經隱隱有了所屬的人。或許那個隱隱的所屬還很模糊,可是即便是那麼一絲一毫的感覺,我已經決定,此生必定要與他一起的。這個男人,從我出生起就守護在我的身邊,為了我,他舍棄了一切,我總是覺得,自己前世必定是欠了他,與他有著糾纏不清的債,這一生,才能如此不離不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