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陽兀自還溫柔地抱著我的肩膀,似乎被這個消息震驚地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她的善良就在於,見到了比自己還慘的人,就忘記了自己本來也是個悲傷失落的心境了。這一番酸苦,竟全體現到了我的身上。
我被她抱著,坐姿有些僵硬,久了就覺得身體麻木,便輕輕地動了動。她體貼地寬了寬手臂,略鬆了一鬆懷抱,幽幽歎息著道:“以前隻覺得你溫柔可愛,又嫻淑有才,現在卻覺得你更加不同於常人,善良溫婉,處處為人著想。小蝶,怪道表哥那麼喜歡你,怪不得王上也另眼相看你,你是當得起他們的喜愛的。我不是個男子都喜歡你,我若是個男子,管你什麼病,必得娶回家才是。”
我將她也抱得更緊些,“郡主長得美麗,又寬厚待人,善良體貼,才是人見人愛的。”
她欣喜地仰起頭,“真的麼?莫公子是不是也這麼想的?為什麼莫公子不喜歡我?”
轉來轉去,又轉了回來,我幹澀道:“這個麼……兄長他或許……就沒認真考慮過,近來事多,你也知道……”
合陽郡主的神色黯了黯,“其實……表哥曾經說過,他以前常常做夢,夢見一個流淚的女子,他說,那個女子就是你,自從見到你之後,他就不再做那個夢了。他總說,一定是前世和你有很深的緣分。小蝶,我為什麼就從來沒有夢到過莫公子呢?難道真的如你所說,我和他沒有緣分麼?”
那樣的夢,我也做過。心中驚駭不已,麵上表現得很平靜,淡淡勸她:“瞧你,剛還說我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自己呢?夢這個東西,最是虛無縹緲,你怎麼又信得這個了?”
蕊珠說,夢是我們前世未了的緣。我與少將軍,前世有什麼未了的緣?自嘲一笑,我眼睛移向門口那團綠色影子。
小柔輕手輕腳地進來,見到我和合陽郡主摟抱的模樣,似乎很吃驚,腳步頓在半空,猶豫著是放下還是退出,好半晌才慢慢踏在門檻上,很是糾結的樣子。
我推開合陽郡主,笑盈盈地抬手招呼她。小柔慢慢蹭著過來,給郡主見了禮後垂手一旁。合陽郡主平日裏頤指氣使,在這裏卻沒什麼架子,和順地抬頭起身,對小柔回了個淺淺的笑意。
小柔在木槿她們房中已經呆了很長時間,估計是以為合陽郡主差不多要離開了才磨磨蹭蹭回來的。
郡主望了回窗外,發現天色不早,道自己還沒去給芳美人問安,急匆匆就要告辭。走到門邊,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回身對我道:“哎哎呀小蝶,找你絮叨半天,正事給忘了。莫公子托我給你帶句話,說你爹爹來鹹城了,若得了機會,你就回去見見爹爹,你爹爹很想你!”
說起來,我已經有大半年未見過爹爹了。他突然來鹹城,一定是太過想念我而至。爹爹做絲綢和茶葉生意,很多地方都有往來,唯獨不至王城。很多年前,我曾聽莫揚問過爹爹,為何不做王城的生意。爹爹當時沉默了很久,似乎有什麼不願意觸碰的隱秘。後來爹爹隻說天子腳下,各種規製太過嚴苛,利潤太薄,達官貴人又多,是非風險太大,並告誡莫揚,以後生意上的事,也不要與王城糾葛。元州附近的生意,就夠我們莫家忙活了,犯不著拓展這塊業務。
爹爹不是個惟利是圖的商賈,這點我和莫揚都明白。但是王城畢竟是王城,生意大,利潤薄卻未必少,他的理由很難成立,不過當時我們都覺得和官宦打交道確實麻煩,也就不做深究。但是爹爹,很少踏足王城,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唯一的掌上明珠,要見上一麵都這麼難,不知爹爹此時,心中有多少難過和心痛。含著淚送別了郡主,我默默回房,盤算著如何才能出宮去見爹爹一麵。小柔出主意說直接去求王上賜令牌,我覺得此舉動靜太大,難免被王後知道生出什麼事端。想去找姑姑,可是最近排練這麼緊密,大家連吃飯睡覺都得緊縮時間,姑姑未必肯為我開這個先例。不知爹爹在王城耽擱多少時間,我能不能尋個好理由出宮,趕得及見上爹爹,真是愁煞人。
三日後,小柔給我帶來一個振奮的消息。
原來宮中若死個宮女或者仆役,雖則不能好好安葬,卻也要拉出宮外,找個無人的郊野挖個坑埋了。又因著但凡宮中死了的宮女仆役,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沒有幾個不懷著一肚子委屈悲憤怨恨的,這樣的積怨太多了,宮中就容易作祟,陰氣太重。所以每到找個時候,都會找人隨著一起出宮去,買個香燭紙錢什麼的燒上一燒,最好能抄篇超脫的經文念上一念,再送去附近的廟裏燒了,隻當化解些怨氣。
雖然這是積德行善的事,可畢竟是為死人做的,有些晦氣,基本沒有什麼人願意主動承擔這個活。恰好不好的,這日夜間,司樂監一個幹粗活的小仆役因為一些瑣事被自己掌事的姑姑打罵了幾句,一時想不開跳了井。等打撈上來的時候,早已氣絕而亡,麵目全非。雖則是個粗使仆役,畢竟不是好死的,又都說打撈上來的時候,那仆役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她那院的掌事姑姑自然心虛驚懼。嘴上強硬,底下放出話來,誰要是願意去超度一下這個枉死的魂靈,她願意重金酬謝。
她這個心思,不外乎一箭雙雕。既全了她體恤下人的仁德之風,又安了一顆恐懼的心。可是這樣的事,重金也沒人願意主動承擔。那姑姑又想收買人心,不想她院裏的人說她苛待寡薄,隻得一味尋個主動的人出來。尋了半日,也沒人承接這事。
小柔雖然告訴了我這個消息,卻很不讚成我去接這個活。她覺得太過晦氣詭異。可是我不怕這些,左右害死她的人又不是我。冤有頭債有主,找誰也找不到八竿子打不著的我頭上。
崔姑姑似乎很洞悉我的小心思,隻裝聾作啞。那邊姑姑好不容易逮著一個主動上門的人,當然不肯放棄,然則她忌諱崔姑姑,有些猶豫。
我好言解釋了一通,什麼大義凜然的話都說了,她才千恩萬謝地要重金酬謝我。我淡然笑著拒絕了,並不要她的銀子,隻是說自己也想去廟裏靜靜心還個願,正好也順道辦了她這個事,實則算不得什麼。那姑姑一聽,更是喜出望外,索性銀子也省了。她到有心,自己抄了一本經書給我,看來仆役的死,還真是有些冤情。
在宮中呆久了,我慢慢也摸出了一些東西,但凡是無憑無據的事,最好是裝聾作啞,否則絕對討不了什麼便宜。我有心幫仆役討個公道,也是愛莫能助,默默歎了口氣,隻得悻悻作罷。
宮中死個宮女都不能正經八百地念個祝悼文,何況隻是司樂監的一個粗使仆役。不過一床破舊的棉絮裹了,一輛木板車拉著,實在沒有出殯的樣子。我偷偷掀開被子一角看了眼那個可憐的人,臉色青白,圓瞪雙眼,嘴角溢出一縷淡淡的已經幹枯的血跡。從形態上看,不知是本身就胖還是被水浸泡得腫脹,很是臃腫的樣子,裹著一件粗布衣衫,肩膀出勒出虛浮的肉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