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心思,可他已經走了。
1937年,他去參軍了,留給了她很多衣裳和日記,還有一句——願能相逢於國泰民安時。
那時候的他們都不知道,“1937”這個年份意味著什麼。
她以為時間還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等到他回來再慢慢將那些少女心事說與他聽。
好事發生前或多或少還會有些預兆,但災難來臨時往往是猝不及防的……
那個初冬的傍晚,跟平常沒有任何的不同,晚霞很紅,一切都很平靜,可當她放學回家後,才發現家裏已經人去樓空,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滿滿都是倉皇出逃的痕跡。
是的,他們逃了,但卻丟下了她……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拋棄的。
終於,她看到了——看到小姨也是在茫然地情況下被軍隊的人帶走的,一路上一直嚷嚷著想去學校接她,可是那些人還是不由分說地把小姨送上了船;父親已經在船上等著了,沒有見到她後同樣也是急瘋了,他們不讓他下船,反複提醒著他身份特殊一旦回去恐怕就很難活著離開了,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堅持,他聲嘶力竭地呐喊著,說那是他唯一的女兒啊,他甚至選擇了跳船。
然後,就像那些人所說的,他根本沒有機會活著見到她。
父親是被槍殺的,那一槍其實已經足以讓他斃命,可他還是艱難地在地上爬行著,嘴裏不停念著她的名字。
那些日本人怕他還沒死透,刺刀一下又一下地紮向他,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眼睛都是死死地睜著的,眼神裏沒有任何的不甘,有的隻是擔憂,那是對她的擔憂啊……她父親至死都沒有放棄過她……
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父親已經死了,一個軍閥的槍殺本該是件很轟動的事,可是在那之後不久,南京淪陷。
她跟隨著人群逃亡,躲在磨盤後麵連氣都不敢喘,卻還是被發現了。
那一天,刺刀紮入她的肩胛,她疼得無法動彈,他們大笑著扯開她的衣服,一個接著一個地發泄獸欲,就像在狎玩一條路邊的流浪狗。一起被抓到的那些人也不乏看不過去想要救她的同胞,可惜最終都難逃一死,漸漸的,男人們幾乎都倒下了,他們的死狀很相似,死不瞑目,血紅眼眶中有著如出一轍的不屈的恨……
她已經失去了知覺,訥訥地瞪大雙眸,怔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刹那,她覺得死反而是種解脫,直到幾縷陽光從厚實雲層中泄出——這片土地上的人血還未涼,縱然飲冰,也終會天光乍破,迎來國泰民安,她必須等到那一天在親人的陪伴下安穩地躺在床上壽終就寢,而不是在這種無盡的絕望中死去。
這個念頭支撐著她熬過了最生不如死的那七年,活下來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心裏的傷從未褪去。
可是,值得。
她活著看到了一個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盛世,看到了那些跟當年的她一樣芳華正茂的孩子們再也不必被戰火吞噬,他們無憂無慮地笑著,他們接受著高等教育,他們用自己的學術去征服世界,他們跟日本人平起平坐地清算著當年的帳,他們活得神采飛揚……真好啊,能在這種勃勃生機中離開真是太好了……
熒幕上的電影已經臨近尾聲,在經過奮力地搶救後,醫生無奈地宣布了她的死亡。
她如願了,如願在親人的陪伴下安穩地躺在床上壽終就寢。
她的兒子站在床尾緊咬雙唇,哭得悄無聲息,可她卻仿佛能聽到他心底深處的聲嘶力竭。
她的媳婦……不,對她而言其實更像是女兒,盡管他們離婚了,但這些年卻還是會經常來探望她,對她的孝順絲毫都沒有因為那場婚姻的終止而淡去……她的女兒緊緊抓著醫生,哭喊著求他們再努力一下試試……
還有那兩個孩子……
她一直掛念著的小魚兒終於來看她了,匍匐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她多想伸出手,再摸摸小魚兒的頭,告訴她——“別自責,來了就好,來了就夠了。”
可是,她的手卻被莊禮用力握著,他跪在病床邊將臉埋入她的掌心,滾燙眼淚澆灌著她掌心的那道疤。
這溫度,有些像他……
他還好嗎?應該也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若真有輪回,他是否會在三生石旁等她?
那樣的話,他們也算是相逢於國泰民安時了。
自此,她的一生落了慕,熒幕的光亮褪去,周圍陷入了一片漆黑。
她閉上眼睛,彎起嘴角,微笑迎接“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