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我
文割一開始,我們的生活就統統被打亂了。
我阿娘看到外麵造反派、紅衛兵衝衝殺殺,到處亂抄家,她說這是犯上作亂,要翻天了。阿娘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這麼一驚嚇,便提早離開了人世。
本來,阿婆每月有生活費六十塊。文割一來,香港的錢就斷了。兒子是資本家,住淮海路培文公寓(婦女商店樓上),沒有逃脫抄家和掃地出門的命運,被迫將她生活費一下子減到了每月十塊(那時最低生活標準是每月八塊)。阿婆大手大腳慣了,再說房錢和水電費每月就要五塊,這十塊錢她怎麼夠用。我父母商量後,決定給阿婆的每月十五塊錢照舊,算是給她的生活費。我則和阿哥、阿妹到食堂吃飯。從那以後,阿婆就開始為了生計而帶孩子。
我工作後,阿婆就不再帶孩子了。我父母就以我的名義每月給阿婆二十五元生活費。在阿婆眼裏,就是我和海倫在養她老了。逢年過節,阿婆帶過的孩子都會帶上他們的禮物來看望阿婆,看到這些成長起來的孩子,她有說不出的歡喜,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滿足。
六六年暑假前,新學年的課本發下沒幾天,就統統被學校收了回去,說裏麵有封、資、修的東西。等新學年我們再拿到書的時候,發現一些課文被貼掉了。
文割初期,學校搞起了什麼“停課鬧革命”,因為上麵說老師們在教室裏放毒。放毒,放什麼毒?我們怎麼一個也沒被毒倒。
那天周老師剛進教室,兩個高年級學生就跟了進來,手臂上還纏著紅袖章,一副趾高氣揚,得意忘形的醜樣。他們在黑板前神氣活現地指手劃腳,周老師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們,其中的一個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很大的字:“停課鬧革命”,後麵還有三個感歎號。那字很蹩腳(差勁),我敢說,我的蟹爬字也比他的強。寫好後,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根本無視周老師的存在,揚長而去。周老師想在黑板上寫什麼,但她又不敢擦去那幾個革命的字,稍微遲疑了一下,默不作聲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裏一下子熱鬧起來,“停課了!”也不知誰先叫了起來,接著一些人就跟著瞎起哄。一些同學跳上了登子,有的站在到桌子上,歡欣鼓舞,歡呼雀躍,上躥下跳,手舞足蹈。他們終於不要讀書了,開心啊,天亮了,解放了。徐敏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不會留級了,是嗎?”我不知可否地點了點頭。這時,我發現她的眼淚又要出來了。
書是不要讀了,但學還是要上的,那是去幹革命。升旗時,雄壯的國歌不奏了,用“東方紅”代替,還要連放三段,要一動不動站那麼長時間真要有點內功。我們每天到校就是聽聽廣播、讀讀報紙,再就是背背“老三篇”(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和(記念白求恩)。那天發(毛主席語錄),當時稱為請紅寶書,學校裏是鑼鼓震天,可發到手裏一看,那封麵不是紅的,是白皮簡裝本,大概工廠來不及印。過了幾天,又發了個紅套子,把寶書包起來。
我們除了讀讀那些東西外,還有就是寫大字報,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那是頭等大事。我們不懂什麼是修正主義、三家村,怎麼批。不懂沒關係,報紙廣播裏怎麼批,我們就照葫蘆畫樣。大字報不會寫,可以抄啊。我們到淮海路,那裏大字報鋪天蓋地。貼了揭,揭了再貼,牆壁是上是厚厚的一層。我們還到光明和比樂中學去抄,中學生的大字報對我們更有用些。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抄大字報,有的人字越寫越好,後來堪稱書法家,而我的字卻越寫越壞,我至今沒搞清楚為什麼。
回到學校,我們就去領毛筆、墨汁和紙張。一篇篇超水平的大字報紛紛出籠。牆上帖滿了,我們在教室裏拉滿繩子,大字報像衣服一樣涼著,把教室打扮得玲琅滿目,有點像現在的聖誕晚會的裝飾。我們還比賽,看誰的大字報寫的長,字寫得大,反正那些東西現在隨便領,以前領兩支粉筆都費勁。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上海碰上了特大寒流,冷得像黑龍江,但停課鬧革命卻被我們鬧得是熱火朝天。
也不知是誰的規定,少先隊員都成了“紅小兵”,人人一杆紅櫻槍,要保衛毛主席。學校也學起了部隊編製,學校是團級,年級稱連,班就是一個排。
那時中學生搞起了“大串聯”,從韶山到井岡山,從延安到北京,有的還要走長征之路,乘車不買票,吃飯不付錢,睡覺全免費,遊遍祖國大好河山。德明大哥六六年大串聯到北京,八月十八號那天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的檢閱。
我們小學生人小,不敢出遠門。但我們不甘寂寞,就到公交車上去宣傳毛澤Dong思想(不知誰發明的):背幾段毛主席語錄,再唱幾首語錄歌,我吹吹笛子,吹得最多的是(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有段時間,公園門前排隊候車的小學生比乘客還多。說白了,就是乘車不買票(好玩)。
從那時起,我們假宣傳毛澤Dong思想之名,免費乘遍上海幾條主要公共交通線,有時也走走路,也算串聯大上海。北麵四十六路到汶水路,南麵五十六路到苗圃。延安東路外灘乘五十五路汽車到五角場,在浦東陸家嘴上八十一和八十二路,沿江一南一北。在靜安寺跳上六十二路一直可以乘到普陀區邊邊上,滬上七十一路很有名,它東起延安東路外灘,往西一直到長寧區天山新村(所謂的兩萬戶),聽說過古北路即是上海縣地界。
那時蘇州河的橋和黃浦江的渡口基本上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蘇州河外白渡橋到江寧路橋,浦江擺渡從延陸線(延安東路、陸家嘴路)到周家渡(江邊碼頭,十八路電車到底),飽覽了上海的山山(高樓大廈)水水,大家玩得很盡興,反正停課鬧革命,大家不讀書,時間不要錢。可恨的是,當時郊區長途汽車不讓宣傳隊上車,真是反動透頂。我們也就失去了免費郊遊的機會。
文割初期,我們除了天天外出看遊行,集會,辯論,有時還有小武鬥,我們基本上每天上海一日遊。我記得玩得最多的是老城隍廟、公園和外灘,遊外灘不要錢,但老城隍廟豫園門票太貴,每天一角如何負擔得起。我們就動腦筋,想辦法。
那時大家的精力都放在抓革命上,遊豫園的人不多,九曲橋上也就幾個外地紅衛兵在晃悠。豫園正門有人把守收門票,有點麻煩。我們便轉到邊門(隻出不進),那看門的整天無所事事經常打瞌睡,我們正好趁機。邊門的圍牆很有特色,幾條長龍靜靜地臥在牆頭上,牆的一頭昂著龍頭,另一頭擺著龍尾。外地紅衛兵說龍是“四舊”,便把龍頭砸爛了,因為他們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圍牆很矮,也就一人多高,加上我們幾個都是好身手,翻牆如履平地,每次都輕易得手,省下一大筆旅遊費。德明便出新花樣,他要堂堂正正地走進去。我們趁看門的一閉眼,便一閃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