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鄴元年,冬至,天早早便是黑透,夜風於京郊層巒迭嶂間呼嘯回旋。
屬於皇家園林的謐園,就位於這層巒迭嶂的山巔密林深處,地處幽僻自是人跡罕至,偶有巡夜的衛侍走過,也是悄沒聲息的靜。
她記得母後是極喜歡這樣的靜的,因為,母後向佛,而這裏,總是最適合母後修佛心悟佛道之處。曾經,她是極不喜歡這份靜的,人住在裏麵,心總是不安分的向往著外麵的熙攘喧鬧,巴巴的掰著手指頭倒數著母後回宮的日子,或是日日自摘星樓遠眺隻為能看到那銀光熠熠的身影於馬上呼嘯而來。
那時,他尚是父皇養在膝下的義子,少年兒郎,天資聰穎,君皇看重,掌管三千禁衛,佩劍入朝堂,自是意氣風發,一時風頭無兩。
母後回宮的日子尚未到,旦得他一身銀白色盔甲腰佩利劍打馬而來,總也是父皇想念母後,催著母後早日回宮。
也是那個時候,她第一次知道有個典故,叫做“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說的,就是父皇與母後的伉儷情深。而這典故,她也是從他口中聽來。
他來,總會拿她當孩兒哄的自身後變出不一樣的民間小零嘴兒,一竄糖葫蘆,一小袋冒著熱氣的糖炒栗子,兩塊敷了一層白霜的柿餅……他將小零嘴兒高高舉起,總會逗得她上躥下跳搶那誘人的吃食。
母後在時,總是說她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心性,貪玩得緊,做什麼事都是一時新鮮,沒個長性,也唯有在練武一事上,難得的用功與堅持。其實,她的身邊,有太多的人來疼她護她,何須以練武求自保。練武,於她,唯一的初衷與最終的目的,也不過是能搶到他手上的吃食罷了。
父皇總是笑著對母後說,朕的寶貝疙瘩老來子,生下來即是疼寵嬌慣的命,想做什麼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皇家最尊貴的小女兒,還做不得順心而為,那這天下誰還做得?
母後會無奈的笑著對父皇道,聖上能護得她一時,總也護不得她一世啊。
父皇指著身後的他,笑道,怕甚?不是還有晟兒麼?這小子縱然他日有膽子反了天,總也不至於虧待了朕這寶貝疙瘩。
當日裏,不過是一句戲言,誰也不曾當真,又怎知,後來的後來,一言成讖,江山易主。如若父皇當真,又怎會在大軍逼宮之際,將她托付故人,就此隱姓埋名遠走邊關?那他,是否當了真,所以救了她,亦是不虧待她?又或者,不過是另外一場算計的開始?父皇的苦心,她能明白。而他的心,她琢磨不透,但前車之鑒,讓她至少刻骨的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對他,她須得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他的用心。
她也是後來才明白,原來,於她,長大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縱然這容顏還是那舊時容顏,心性卻已不再是從前,還來不及長大,便是滄桑老去。謐園,是自新帝登基後,親筆禦賜的園名,倒是極為應景。新的朝代,理應要有新的氣象。
怕是,再過不久,世人隻記得謐園,卻是忘了曾經名動天下、寄予了一代開朝聖帝對亡妻刻骨思念的宓園了吧。這本也無可厚非,遺忘,總是人類最擅長的天性。
世事易多變,人心總難料,也唯有遺忘,才能放自己好過。
世人可以遺忘,唯獨她,忘不了,亦是早已沒了遺忘的資本。
所以,她從來記得。
記得這宓園,在千年萬年的時光裏,總是宓園,而非謐園。
記得她的名,在滄海桑田的洪荒裏,總是師嫏嬛,而非沈傾歡。
她想起那一日,他以己身之血相渡,生生的將她自黃泉邊拉回這人世,說什麼,“傾他半生所能,還她這一世的長歡無極”,自此,“前塵盡忘,無根無源,一心一意,做他的傾歡”。
對親眼看著九族之血染紅護城河,目睹大晟宮熊熊烈火吞沒父皇慈愛麵龐的她,說什麼“長歡無極”,豈非可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