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來自台灣
專欄
作者:周黎明
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傑·伊伯特”
李安再獲奧斯卡最佳導演後的三天,我在國家大劇院欣賞了林懷民的舞劇《九歌》。我接觸雲門舞集要比別人晚,1980-90年代在美國時曾留意到媒體對它巡演美國的報道和讚美,但不曾關注。回國後最初看的是《水月》,那種震撼,難以用語言形容,比最初看到李安的《喜宴》和《飲食男女》更讓人眼睛一亮。我對舞蹈沒什麼研究,但林懷民的作品帶給我的驚喜大大超越了我之前見過的舞劇。我找來他所有作品(凡是有碟片的),每部都堪稱傑作,比咱們的得獎作品要高出好幾個境界。
無獨有偶,我接觸賴聲川話劇也晚於多數文青小資;同樣,看完第一部便驚為天人。《暗戀桃花源》《陪我看電視》《寶島一村》,以及那結構浩繁、敘事宏大的《如夢之夢》,題材如此多樣,風格如此豐富,但水準卻照樣一流。我一向反感“大師”一詞的濫用,尤其是電影和音樂領域,“大師”幾乎成了“師傅”的代名詞。但李安、林懷民、賴聲川三位是我心目中不折不扣的藝術大師。同時我又在想,內地的大師在哪兒呢?內地有高手,有造詣極高的工匠,某些大師如流星閃過,滑向黑暗。或許文學界要比演藝界更純粹,表達空間也較寬敞。過去三十年,演藝界最典型的大師是二人轉大師,能將民間智慧搬進滿台紅燈籠的喜氣大堂。權當作民俗吧,但跟精英文化尚有距離。
上述三位台灣藝術大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對古老中華文化的吸收與傳承。他們的作品並不販賣表麵的中國元素,不扭秧歌也不掛燈籠,但骨子裏浸淫著傳統的精髓。無論是李安畫麵中的美食,林懷民舞台上的書法,還是賴聲川營造的鄉愁,反映的都是國人特有的情懷與價值。欣賞他們的作品,我每每感歎,他們是中華文化的傳人,而兜售中國符號那是低檔次、小兒科的做法。
近年來內地提倡國學,一夜間冒出一大批品茶讀經的學者和國師。但他們都喜歡把西方文化當作自己的假想敵,用國學來抵禦西方的文化入侵。比較一下,三位台灣大師均學貫中西,對西方的藝術傳統及技法了如指掌。他們從來不把東方與西方對立起來,而是兼容並蓄,視一切優秀的文化傳統為應該吸收的營養,最終創作出極具原創性與個人色彩的當代經典。《飲食男女》和《理智與情感》可互為文本;《水月》的配樂居然是巴赫的大提琴獨奏曲;而把相聲段子變成話劇,本身就是兩種表演形式的結合。他們作品裏,沒有常見的討好西方或唯我獨尊的自卑或自大,不同流派與風格在他們作品裏水乳交融。這不僅是他們藝術觀念的成熟,同時也折射出他們蘊含的文化力量,即大度與包容,很東方,很禪。
同樣,三位台灣大師不像很多人那樣把高雅和低俗對立起來。賴聲川的作品往往亦悲亦喜,大雅大俗又相得益彰;李安很雅致,但從不故弄玄虛;林懷民雖編演現代舞,但能同時進入西方表演殿堂以及台灣的田間鄉野,一場吸引上萬觀眾,並以此為榮。他們很尖端,完全可以用一大堆後現代理論來分析,可是他們的作品從最淺層看不乏娛樂性。如果說,他們三位都曾在美國受高等教育,故奠定了跨越東西方文化的基礎,那麼,跨越雅俗品位則要難得多。《暗戀桃花源》的結構便是個絕妙的比喻,一個大俗的鬧劇跟一個大雅的悲劇爭奪同一空間,形成奇妙的和諧。《少年派》能吸引多層次觀眾,有人當作迪士尼故事,有人解讀出深邃的哲理,或簡或繁都是好故事。林懷民的舞碼可細細解讀,也可以把腦子留在家裏,光憑直覺,已是一台台饗宴。
在內地,以喜劇見長的馮小剛用心做了一部悲劇,便不受待見。曾經很深刻很藝術的影人,轉向商業大片後,便出現強烈的人格分裂。創作者缺乏中和雅俗的能力,受眾也隨時準備槍打出頭鳥,極少能包容創新之舉。如果三位台灣大師最初出現在內地,情況會怎樣?舞劇《白蛇傳》和《紅樓夢》即便能問世,林懷民也得被唾沫淹死;賴聲川的相聲劇大概會引發傳統相聲演員的集體討伐;唯一的例外是李安,他的《飲食男女》在台灣反響平平,但贏得了大批內地觀眾,不過,之前的《喜宴》恐怕難見天日。
大師的煉成有天才因素,環境也不可或缺。這三位有標杆意義,但他們不是唯一,本文未能涉及的台灣大師還有侯孝賢、楊德昌等;而他們也為後來者拓寬了創新之路。除了不言而喻的環境原因,這三位大師的儒雅和堅持,跟急功近利的浮躁與暴躁形成鮮明的反差。內地人才多,但要把小聰明上升到大智慧,不是能一夜修煉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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