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和紫薇住得不遠,兩家都在舊金山的中國城。

舊金山確實風景很美,海岸線很長,也確實很像青島,一幢幢嫣紅姹紫、鵝黃嫩綠、乳白銀灰……淺色調的洋房矗立在海邊小山坡上,色彩繽紛,風格各異,令人賞心悅目。

但也正像青島有八大關與普通鬧市的區別一樣,舊金山的富人區、日照區和她們的中國城也有著天壤之別。

沒有到過中國城的人,很難想象在大洋彼岸的異國他鄉,在美國的一些大城市紐約、舊金山、芝加哥、洛杉磯……竟會有這樣一塊方圓幾公裏甚至十幾公裏的比中國還像中國的地方。

說像中國,其實也不盡然。因為那像的是舊中國,是幾十年或百年前的舊中國:不寬的或狹窄的街道上,櫛比鱗次的各種店鋪,多是些黑底的金字招牌,什麼:“龍鳳酒樓”、“美華仔結”、“萬達修車廠”、“康泰老藥鋪”、“金星閣文具店”、“全聚福古董樓”、“香滿樓老字號”、“百利發旅行社”。這邊是“朱澤順中醫師——專治風濕骨痛,跌打扭傷,陰虛腎虧,早泄陽痿。”那邊有“常榮貴相麵大師——預言命運,趨福避禍,陰陽風水,男女八字”……

讓你恍惚間,好像時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了兒時的外婆橋。那時你曾怎樣驚異那個不大的南方城鎮;今天你就會怎樣稱奇於這個異域的中國城。隨便你站在哪家店鋪門口,放眼看去,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色的黃皮膚,滿口的廣東話、客家話、潮州話、閩南話……在油條、蝦餃、炒米粉、糯米雞、南味燒烤的混合濃香中忽然凸現一家壽衣鋪;在無數的碑帖、古董、戲裝、珠寶的百年老店叢中冷不丁又閃出一家絕對新潮的洋服店……五光十色,林林總總,迎麵撲來那樣一種濃鬱的東方情調,會使許多出訪的中國代表團頓時校正了時差,減了鄉愁。

但朵拉和紫薇不是十天半拉月的出國訪問團,也不是遊遊逛逛的觀光客,她們早已自絕了退路,成了長年累月、甚至半生一世最終老死這兒的住戶。雖說舊金山是個風景如畫的大城市,可她們住的卻是中國城。從省會大城市燈火輝煌的大舞台一下子落入了商業區狹窄街道上的市井小戶;從風頭十足,為一般青年男女羨煞念煞的演員,一下子變成了人家的老婆、媳婦,嫁的又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你就想想她們心頭的滋味吧。

“你怎麼就會同意嫁給那人的?怎麼就會同意的呢?”紫薇幾次三番地這樣問朵拉,邊說邊搖著頭歎息,好像至今不可思議。

“不是你給我找的麼?”朵拉說。

“我能怎麼辦呢?”

“是呀,我又能怎麼辦呢?”兩個好朋友經常這樣默默相對,心頭都感到對方的苦澀,卻又千方百計向對方隱藏自己心頭的苦澀。

“幸虧那人沒爹媽,”紫薇又不止一次地勸慰朵拉說,“你那脾氣,哪兒做得了媳婦呀!”想著嬌嬌的紫薇竟做起了還遺留著封建色彩大家庭的小媳婦,想著漂流海外這麼多年的舅舅家還保留著那麼濃厚的廣東農家舊習,婆媳妯娌之間扯不完的是非,鬧不盡的閑氣……朵拉心裏說不出的愧疚,不禁又垂下頭,說:“我對不起你。”“別扯了,”紫薇雙手抱著朵拉的肩說,“我認命。我愁的是你,你那麼有才能,不能就這麼算了,那人——對你,還好吧?”看著朋友那雙美麗眼睛裏充滿的關切,感到她雙手撫在自己肩上的溫暖,朵拉這時就是再強、再硬、再想撐著不哭也不行了,她就勢撲進紫薇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別,別價,朵拉,好朵拉——”紫薇從沒見過朵拉這樣,抱著她又是拍又是搖,好像朵拉一下子成了小妹妹,而她可以保護她似的。“告訴我,有什麼委屈都給我說。我,我不行,咱們就找你表哥。……那人,欺負你了?”那人欺負她了嗎?朵拉說不出口。即使是自己這樣好的朋友,幾乎成了唯一親人的好朋友也說不出口呀!

那人姓丁,吉米?丁。和表哥家是世交,兩家的老人都是家鄉鬧饑荒,一起漂洋過海討生活:當苦力,淘金沙,修鐵路,做小買賣……最後在舊金山落了戶。不同的是吉米上無兄,下無弟,隻有一個相差十來歲的小妹妹。老人謝世早,原守著爹媽留下的那爿雜貨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由於不善經營,在一次經濟蕭條中破了產,自己去當了水暖工,苦撐苦掙,把妹妹養大了,嫁了人。這才開始操辦自己的終身大事。因為上了幾歲年紀,在中國城也就像在祖國鄉間似的,過了景。又見表哥回國娶了個這麼如花似玉的娘子,十分眼饞,就一次次地央求表哥幫他找一個。

平心而論,吉米?丁並不壞,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可他不了解朵拉,朵拉也不了解他。

更要命的是,朵拉雖然癡長了二十三歲,唱過不知多少愛情歌曲,可她從來沒真的談過戀愛,甚至沒交過正式的男朋友。她哪裏知道男女之間,原來那麼多事啊!

新婚之夜,一見吉米脫衣裳,朵拉就一邊往床角縮,一邊喊著:“不,不要!請你,不要……”吉米雖然沒結過婚,可在美國長大,有著不少的性經驗,就一邊笑著一邊撲了過去。

朵拉隻在電影上見過這個,沒想到今天真臨到自己身上,陡地從床上跳下來,嗖地一下就躲在了沙發背後。

吉米這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心裏愛憐起來,一邊打起精神說了千千萬萬好話,一邊慢慢進逼了過去,陪她在沙發後邊坐了一陣,就拉熄了燈。朵拉終究是個明白孩子,懂得既然嫁了人家,就不能決然地拒人於千裏之外。一邊痛苦地忍受著他的愛撫,一邊心裏一聲聲叫著自己的名字說:

“忍著,朵拉!忍著!!誰讓你要跟老狼賭氣,誰讓你要去美國!忍著,忍著,一會兒就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就可以上學了,唱歌了。啊——天哪!……”紫薇,紫薇,我對不住你,真對不住呀!原來這麼難受!你當時怎麼受的……啊——啊——真受不了啦,天下怎麼有這樣難受的事?怎麼還沒完——啊!沒完也得忍著,朵拉,忍住,朵拉!啊,我可實在——”朵拉終於忍不下去,叫了出來:“喂,有完沒完,有完沒完你!我要——吐了,我真——”哇的一聲,朵拉真的吐了出來。這一吐,還就沒完沒了了,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弄得吉米也十分尷尬。……這一切,可怎麼對紫薇說。到了美國,住定下來,朵拉就提出去考音樂學院。音樂學院是要交學費的,尤其是外國學生,收費還很高。吉米不供。他的理由很簡單:上什麼學?我養得活你。養不活老婆我就不娶了。再說,你上學幹什麼?唱歌?不用學,你已經唱得很好了嘛!學得再好,你也成不了美國歌星!莫不成你學出來還要回去?那我豈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我供你幹什麼?

朵拉提出去學英文。

吉米也不同意。那還用學?你這麼聰明!以後我每天用英語和你對話,自然而然就會了。小家小戶,柴米夫妻,兩口子過日子,用不了多麼高深的英文。我爸我媽,不懂英文,就這麼過了一輩子。還留下一爿店。咱們這輩,還能比他們過得更好。娶了你,我每天多幹點活,攢點錢,給你買棟房,不比上學強?

吉米不是吹牛。他這樣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爸他媽活了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中國城之外的地區買棟像樣的房子。前邊已經說過:舊金山很美,中國城之外的地區,一幢幢的小洋房坐落在山坡上下,色彩諧調,雅淡宜人,很像青島的八大關。不同的是,青島八大關的房子大都是石頭砌成;而舊金山呢?大都是用木板、一塊塊木板疊上去,中間用鋼筋擰牢,再灌水泥。室內裝修,十分講究,水暖設備,一應俱全。

因此,木工,水暖工都很賺錢。在中國城外的地區買樓、蓋房的也大有人在。

吉米過去單身一人,已攢下不少錢財,現在討了老婆,想生兒子,要蓋房子,自是量入為出,精打細算,十分節儉。

朵拉出身幹部家庭,長在大城市,過去從沒接觸過吉米這樣小商人出身的外國工人,更不了解他的文化背景。結婚雖是出於無奈,但相處間,覺得吉米人並不壞。隻是差點層次,比較俗氣。

開頭,還想感化感化他;給他談談藝術,講講書文。一日三餐,弄得精精致致的。

朵拉從十歲就當“家長”,兩個人的飯菜,眨眼工夫就做了出來,美國買東西又方便,每天花樣翻新,決不重樣。剩下的時間就溫樂理,悄悄練唱。知道吉米不願意,就趁他上班時練。偶爾被他撞著,也不爭不講,還笑嘻嘻地哄他,就勢給他唱幾曲。心想天下不會有不愛音樂的人,對牛彈琴,牛還下奶呢!水滴石穿,條件成熟,我自然要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