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兩隻,三隻,五隻,十隻……呀,那是人還是鳥呢?哦,是人,在海裏遊得太遠,都遊到了天邊的人。那麼,九隻,十二隻,十五隻,呀,又飛來了一群……”紫薇在海邊漫步,數著上下翻飛的海鳥。

舊金山的氣候雖然很暖,但不知為什麼,海水卻很涼。因此,一到秋冬,下海遊泳的人並不多。愛水的青年往往穿上潛水衣,從淺海往深海遊,海灘很平,稍遠些就變成一個個小黑點,海鳥上下夾雜其間,往往很難分辨。隻有當它們高高飛起,遠離水麵時,人鳥方才分明。

紫薇最近養成了散步的習慣。

她雖打工,可有表哥心疼,每天隻讓她做一班。她清晨五時起床,打掃店鋪,洗菜備料,幫助賣過早餐,收拾完畢就可以下班了。下班後她舒舒服服洗過澡,吃完午飯還可以小憩片刻。梳妝打扮之後,就可以上成人英文學校去了。

下課之後,她從不回家吃飯。家裏開餐館,雖然吃得好,但她寧肯帶個便當,到海邊散步。

到美國一年多了,舊金山是個金融城市,差不多人人都有段生意經,可是她還是不習慣買買賣賣,不習慣中國城,更不習慣餐館生涯……

一天忙忙亂亂,隻有這段時間是自由的,也隻有在這段時間裏,紫薇才覺得找回了自己。其他時間都好像是另一個人。一個很像紫薇,可紫薇又很陌生的人。

表哥原陪紫薇來過幾次,可雙方都覺得不自在。紫薇重又覺得丟失了自己,至少是很拘束。表哥呢,在海風裏,往往冷得豎起衣領,不知這樣默默踱步的趣味究竟在哪裏?他是寧可陪著紫薇去逛減價商店的。裝飾打扮紫薇,是他的一大樂趣,而陪她沙灘漫步時,心裏常忍不住要計算這兩三個小時減少了多少收入,而又增加了多少家人的埋怨或不滿。

反正紫薇從不要求他來,於是以後隻在周末禮節性地相攜外出半日外,自然而然地就把這段時間留給了紫薇。

這段時光對紫薇是至關重要的,對丈夫,對婆家任何人,她都交代說是在海邊溫課。英文進度很快,她基礎太差。說實在的,她原是真想好好地溫課來著,她是按朵拉給她擬的計劃在做:用兩年時間,拿下英文的口語並粗通文字,然後回國當導遊也好,在美國找工作也好,總之,要能夠自立。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到海邊就溫不下書去。幹擾太多……

比如吧,迎麵跑過來一個小女孩,十分活潑可愛。金色的秀發飛揚,淺綠色的眼睛晶亮,張著玫瑰花瓣似的小嘴咯咯地笑,露出一口貝殼似的白牙。多可愛,多可愛呀!可愛得紫薇真想伸出手去抱抱她,紫薇剛向她邁近一步,小姑娘就往後一退,轉身一扭閃開了。本來嘛,你是誰?人家不認識你嘛!看著小女孩飛快地投入母親的懷抱,母女笑容如花,紫薇惆悵地走開了,紫薇也曾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也曾這樣在媽媽懷裏撒嬌撒癡,也曾有過同樣天真、純潔、美好的童年,隻不過已經十分遙遠、十分遙遠了……

又比如,走著走著,迎麵過來一對青年夫婦,親親熱熱地並肩低語,在說什麼呢?那麼知心。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在他們背後蹣跚地跟著。他好像剛剛學會走路不久,又好像是在沙灘上很難站穩,跌跌撞撞,搖搖晃晃,一倒下去就滿地打著滾,大叫:“媽咪,媽咪;爹地,爹地……”年輕的父母忙跑去攙扶,扶起來就一人拉著他一隻手走。可小男孩還沒走兩步,又掙脫了自己跑開,跑跑跌跌,跌跌叫叫,就這麼不厭其煩地重複,每次都伴著響亮的親吻和歡笑……

啊,多麼可愛的小女孩、小男孩;多麼令人豔羨的親子之情。紫薇已快滿二十四歲了。這個年齡在美國許多人早做母親了。她沒有想過也要這麼一個可愛的男孩或是女孩麼?當然想過。可是,和誰?當然,是——周峻。可周峻,巴心巴肝,令人柔腸寸斷的周峻啊,你在哪裏?

不,不能再這樣想下去了。還是數鳥,數那天邊盤旋的倦鳥吧。

一隻,兩隻,五隻,十隻,咦?怎麼這兩隻飛來飛去,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就是不肯分離?哦,它們也是情侶吧?看,他們互相追逐了,呀,又雙雙飛過來了。……難怪人們老說什麼比翼雙飛,比翼雙飛的,原來就是這麼個比翼雙飛法。我原也是可以這樣自由翱翔,和周峻比翼雙飛的……可現在,生活卻搞得一團糟……

眼淚不知不覺地又滴落下來。

不,不,一定不能再這樣放任自己的感情了。這樣下去會病的。病人,還怎麼讀書?怎麼自立?過去的都過去了。對,朵拉說過的,畢竟我們還年輕,未來還在前麵。

對,未來,未來!英文的未來怎麼說來的?future!yeah,future,we’re young and the future is ours!咦,怎麼,那兩隻鳥怎麼分開了,背向而飛,越飛越遠了……看,它怎麼又去追逐另一隻鳥了,該死的!不要輕易遠飛呀,你會後悔莫及的呀……

紫薇低下頭,想找點什麼來投擲過去,提醒那隻鳥,製止那隻鳥!可海灘上竟沒有石塊,也沒有大點的貝殼,有的隻是沙子,隻是沙子。

紫薇抓起一把沙子,急急切切地擲過去。沙子能擲遠嗎?被海風徐徐吹落,灑了自己一臉一身,鳥兒,卻飛得更遠了。

哦,它換了伴侶,換了伴侶,飛得那麼遠,那麼遠,就像我一樣……它也會受到懲罰嗎?像我一樣。我……我是受到了懲罰嗎?不,我有吃有穿,生活在美國,有收入,也會有前途,不知有多少人在羨慕我呢。可我幸福嗎……周峻,周峻,狠心的周峻!當初,你怎麼就不阻攔我呢?

其實,周峻當時是阻攔過她的。

那個周末,她打電話給周峻,說是上長城。

“你瘋了,”周峻在電話裏笑起來,“這麼冷的天!”“我就是想過過風。”

“又不痛快了?”

“我——就是想去。”

“那就去。不過,我下周要考試了。”

“哦——”她知道周峻考試前要徹夜地念書,他要報考研究生,他現在每次的分數都很重要。真不該打擾他。可,可她就要走了。她能和他不辭而別嗎?不,決不!她要再好好地看看他,親親他,然後就把他永遠封存在心裏。呀,真的,他長什麼樣兒來的,怎麼一片模糊……不,不,她非再好好地看看他不可。不然,也許就真的再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