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沒想到,完完全全沒想到,舅舅竟會不收留她。那天晚上,朵拉哭哭啼啼跑到舅舅家。全家人都已睡下了。表哥和紫薇首先起床接待。紫薇當然向著朵拉,一口答應留她住下。表哥說……如果是暫住一天兩天,當然十分歡迎。可現在是要離婚,這事非同小可,一定得請示舅舅,當然,舅舅也是會——同情朵拉的。舅舅累了一天,已經睡下,表哥一個勁地敲門,已經很不耐煩。礙著兄妹情分,又不能不見,可那說話的口氣,就遠不如以前客氣了:“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說麼?朵拉,你來美國這麼久了,不懂得先打個電話約一下,約個時間嗎?”朵拉心想:我也沒準備今天就接火呀,你是我舅舅,莫不成還得先預約好,再回家打架?可這是來求人,還說個什麼理?隻得先道了歉,再如此這般一一敘述,要求在舅舅家暫住一時。舅舅一聽已經驚官動府,正式提出離婚,立即雙手齊搖說:“不,朵拉,你知道那是不行的。我無權幹涉你的私事。我家人這麼多,生意也忙……”

“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在您這兒打工。”

“謝謝。我人手已經夠了。”

“隻要你留我住,我可以不要工錢。可以幹最髒最累的活兒,這樣,您可以fire一個現在工資比較高的——”一直沒抬頭的舅媽,這時抬眼看看舅舅,和他商量說:“朵拉是很能幹的,也許——”舅舅卻仍然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為什麼?”

“她幹不長的。”舅媽問:“你可以幹多久?”朵拉忙說:“直到離婚批準。”舅舅對舅媽說:“你看,朵拉比你精明多了吧。”舅媽又低下頭去不吭聲了。舅舅轉過臉來對朵拉說:“當然,我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你正在鬧離婚,我留下你就會讓人以為我支持你。而我是不讚成你的。”

“可是他打我,他打我呀!”

“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打你的,right?”舅舅說,“前幾個月,他並沒打過你,打架隻是這一兩個月才開始的。right?這就是說,你一定有什麼不對——”

“不對,不對就可以動手打人麼?”朵拉憤憤地說,“打人不犯法麼?”

“可你們是兩口子呀!”

“在美國,不是說男女平等嗎?”

“可我們畢竟是中國人。”

“在中國,現在早不許打老婆了。您說的那全是老皇曆了。”

“我原本是個老派人,朵拉。”舅舅說,“你剛結婚不到一年,就這麼鬧,人家會怎麼說呢?會說你和吉米結婚是為了騙綠卡,會說你這人很壞——”

“可您明明知道我不是呀!”朵拉大叫起來,“我是明明過不下去了,才——您不是還給我們調解過嗎?”

“可別人都會這樣看。”舅舅不但不改口風,還特別強調那個“都”字,給朵拉的感覺就是:“朵拉,你別逼我說出口,其實……我心裏也是這樣看的。”朵拉不禁大哭起來:“那麼,我就得為別人這樣忍下去,挨下去麼?舅舅,舅舅,你可不是別人,你是我的舅舅呀!”紫薇在公婆麵前不敢替朵拉說話,可一直在邊上擦眼抹淚兒,見朵拉大哭,她也就陪著大哭起來。舅舅不滿地瞪了她一眼,示意表哥拉她出去,表哥把她攬在懷裏,又勸又哄,紫薇就是不走。舅舅真生表哥的氣呀,又明白兒子是舍不得傷紫薇的,就語帶雙關地說:“舅舅要在周圍的人中間生活下去,朵拉。何況,我家有三個媳婦,如果她們都學了你的樣……”朵拉這才明白,舅舅是決不肯收留她的了,一扭頭就跑了出來。紫薇和表哥追出來送她。也被舅舅攔了回去。能怪舅舅無情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倫理道德觀念。舅舅從小跟長輩漂洋過海闖世界,什麼苦沒吃過,什麼氣沒受過?終於能立穩腳跟靠的就是吃苦耐勞,忍氣吞聲,與人為善,樂業敬群這些中國傳統的美德。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忍常人無法忍的氣。他簡直很難明白現在這些年輕人怎麼就像那些鬼佬一樣,一點情義不講,一點委屈不受,不但動不動敢辭工,炒老板魷魚;還動不動就敢鬧離婚……

五十年來,為了在美國這個社會生存,舅舅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學了許多美國規矩,也能說幾句洋涇浜英語,可畢竟,他一直生活在中國城,在華人圈子裏,骨子裏還保留著他從舊中國帶過來的各種媽媽例兒。就像一些專賣中國古董的舊貨店,角落裏堆著各種各樣老人、死人穿過的翎子馬褂,或早已鋪得光澤盡失的繡花桌圍椅墊。年輕人是看也不看了,覺得老掉牙了,老得一股黴氣。而對舅舅這些老華僑來說,不管他們現在入沒入美國籍,那是他們的曆史,他們的過去,是他們血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中國人曆來講究大團圓,近一百多年戰亂動蕩的生活更加深了他們喜聚不喜散的民族心理。中國人又特別重視婚姻,所謂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寧拆七座廟,不破一門婚”……都是這種心態的反映。朵拉結婚不到一年,不管她心裏怎麼苦,鬧離婚也是不得人心的。何況還采取了那樣一種常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方式?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呀!舅舅有所顧忌,實在也很難怪他。可是卻苦了朵拉,茫茫人海,舉目無親。她隻好又回到那個“家”去。吉米一開門,見是她,還以為她又回心轉意了呢。心裏雖然氣她昨天做得太絕,但畢竟吉米是個老實人,並沒有把她拒之門外。“進來吧,”他說。朵拉不覺低了頭,抱著自己的包袱囁嚅著說:“我可以再住些天嗎?我……可以分擔一半房租。”吉米氣又上來了,重把大門打開說:“我不招房客,你出去。”

“我無處可去。”朵拉說,“我可以住客廳,或者廚房。至少今天。”吉米怨恨地盯著她,不再說話。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重又關上了門,從廚房拿了一瓶酒,回臥室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早起十分鍾,到廚房對朵拉說:“不是我攆你走的。我從來沒攆過你。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還是回臥室住啦。”

“不,謝謝,”朵拉說,“這就很打擾了。”朵拉心裏十分感激,忙忙地給他做了三餐,自己並不吃。她既然已經打定主意和他離婚,她就不再吃他的飯了。上街瘋跑了一天,也沒找到工作。

朵拉現在要求不高,按說隨便找個端盤子洗碗的活兒,應該不難。可是一來,美國最近經濟不景氣,失業的人不少,從拉美、中國內地一時間盲目湧入的人又多,這些人大多沒有工作卡,什麼活兒都肯幹,要價又低,一下子增加了競爭的激烈性;二來呢,朵拉的最終目的是上學,自然就希望找個錢多一點的活兒,至少也能長期一點,當然,最好是能有地方住。要和人家離婚,鬧得很絕,還借住在人家家裏,雖說吉米厚道,雖說有的美國人一邊離婚一邊還同著居的也不少,但朵拉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她畢竟是中國人。

朵拉哪裏知道,吉米當時留他,是一時心軟,經過一夜琢磨,覺得如果待她好點,也許還有挽回的可能。畢竟,他是不願意婚姻破裂的一方。

一連三天,相安無事。

到了第三天夜裏。

朵拉今天又整跑了一天,自然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買了幾份報紙,幾乎都翻爛了,才找到一家有個九歲的小女孩,要找個babysitter。

朵拉喜歡babysitter這種工作,因為可以學會話。

朵拉在國內學過幾天英文,最害怕文法。一張嘴就想:呀,是現在完成時?還是一般過去時?過去進行時?這是名詞,還是動名詞?介詞用錯沒有……越怕就越出錯,越錯就越張不開嘴。別看她那些英文歌唱得倍兒溜,都誇她發音準,音調好。可那是照葫蘆畫瓢,還有曲子托著。到了美國是不能不張嘴,可一張嘴還打怵。

在成人英文學校,雖然她在班上還算比較好的,可她不想按部就班,老想快點,再快點。因為上補習班是要付錢的,付了錢還要誤工。而和孩子對話呢,首先從心理上就放鬆,根本忘了什麼文法呀,音調啊,練了會話還能掙錢。

以前也曾做過幾家,可都沒做長。有的是孩子太鬧,有的是主人太挑剔。隻有一家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是一家很好的人家。丈夫是個汽車推銷員,收入頗豐。妻子在一家時裝公司當部門經理。兩個女孩,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十分活潑可愛。朵拉每天去五個小時,給她們做一頓飯,主要是陪她們玩。

她們喜歡聽朵拉唱歌。每次朵拉唱完,她們就親吻她,說“謝謝”,還爭著從花園裏掐花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