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人做過一次調查:全世界哪個國家的人最愛搬家?據說,總分第一是美國。其實,美國人豈止愛搬家,職業、工作、伴侶……變化都很快。對這種狀況,有兩種解釋:一說是美國人生性活潑、好動、愛冒險;另一說呢,說是美國機會多。不管哪個對吧,反正朵拉是嚐到這快速變化的滋味了。從rosie家出來,不到兩個月,換過好幾個工作,刷盤、洗碗、替人賣貨……光是babysitter,就去過三家:一家墨西哥人,一家法國人,還給一家香港新移民的少奶奶侍候過幾天月子。月子,月子。顧名思義,是一個月。朵拉原也想至少可以忍上一個月了。哪承想,不到十天,朵拉又死也不幹了。

為什麼呢?因為那位少奶奶實在太嬌。

其實,嬌的人朵拉也侍候過不少,人家花錢雇你,當然得往死裏使喚你。苦、累、挑剔……都是不言而喻的。端人家碗,就得服人家管嘛!朵拉早想開了。

可這女人,不但嬌,而且賤。一天吆五喝六,支使得朵拉團團轉。偏她還有個婆婆,婆婆也得使喚朵拉,婆婆叫朵拉向東,少奶奶一定叫她向西;婆婆叫朵拉喂狗,少奶奶一定要她殺雞。老太太說排骨清燉吧,喝湯下奶,她說不行,我又不是牛,非紅燒不可。

“已經進了湯鍋了。”朵拉說。“馬上給我撈出來,紅燒。非紅燒不可。”朵拉隻好撈吧,一邊撈,她還躺在床上罵罵咧咧:好好的排骨,放那麼一大鍋水,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你窮慣了,我可沒受過這個罪……那湯是能喝的嗎?喝了不要胖嗎?胖了那些新衣服都穿不下了,那可是我多少多少港幣,多少多少美金買下的呀……想過嗎?見過嗎?……

貧嘴寡舌,指桑罵槐,弄得朵拉心煩意亂,火冒三丈,想起自己小時候家裏的阿姨,媽媽從來是親親熱熱,商商量量地待承。一陣心酸,立即辭職不幹了。

偏老太太又不讓走。少奶奶也說:“嗬喲,脾氣還不小嘛,我又不是說你的,我是說你的嗎?叫你朵拉的名字了嗎……”朵拉這才領教了什麼叫做庸俗,什麼叫做小市民!可她竟越來越不像話,發展到竟敢侮辱人。事情的起因很小:老太太吩咐朵拉,兒子今天晚上公司有應酬,早上買回的叉燒、香腸之類就可以不吃了,留著兒子明天回家再吃。“美國,這些東西貴呀,哪像香港……”還沒等老太太把話說完,少奶奶就頂上來說:“窮人窮算,越算越窮……”老太太一聽話不是味兒,就說:“少奶,話唔好這樣講啦!家財萬貫,也唔好浪費啦。”少奶奶正在對著鏡子點唇膏,力圖把嘴畫大,她以為在美國,嘴巴越大越厚就越性感。聽到這話,把嘴一撇說:“我就唔海人,食到我肚裏就係浪費,我還在坐月啦!”

“坐月,坐月,哪天少了你個湯湯水水,哪天嘸倒佐幾多……”

“賓個喊你倒啦……家裏有貓,有狗,還有朵拉啦……”朵拉正在廚房裏給少奶奶煲湯,聽到起坐間裏吵得熱鬧,本待裝聾作啞的,沒想到居然提到自己,而且還是和貓狗並列,不禁大怒道:“請你說話放尊重點,不要隨意侮辱人。”少奶奶沒想到朵拉居然抗議,上下把她打量一番,故意拉腔拖調地說:“要想尊重,不要當下人啦……”老太太見朵拉滿臉通紅,立即攔阻道:“少奶,這是美國,呣嗨香港。”

“美國怎麼樣,美國我照樣當少奶,渠照樣當下人。”朵拉立即解下圍裙說:“你另找人吧,我不幹了。”老太太忙勸道:“少奶脾氣不好,你原諒她正在坐月啦……”少奶奶把頭一扭,竟對婆婆大喊起來說:“你少講衰話,一個大陸仔……”朵拉實在火了,一步搶上去,指著她說:“大陸怎麼樣?香港不是中國?我勸你自重一點吧,六二年要不是從大陸給香港引水,怕你還在馬路上等水哩。這幾年香港經濟發展了,也不是你的功勞……”沒想到話沒說完,少奶奶一碗湯劈頭就向朵拉潑了過來。朵拉反應快,一閃躲開了。冷冷地盯著她說:“告訴你尊重點。你再敢侮辱人,我就去找律師。神氣什麼?小市民!一副暴發戶相!”朵拉的話句句在理,把個少奶奶氣得目瞪口呆,隻好打電話,找丈夫發嗲:“喂,你回來不回來啦?”那邊想必說還在上班。

少奶奶立即拉開哭腔說:“上班上班,再不回來,人家都要死了……”那邊想必還是說回不了,老板還在之類。少奶奶立即放聲大哭。“我唔管你老板不老板,我死給你看,死給你看,等你回來好收屍啦……”不知那邊是怎麼回答的。反正這邊開始從頭數起:“當年追求別個時,講得幾好啦:又是美國,又是移民,又是享福……

賓個享到你個福啦!老母給氣受,還幫著用人一起來氣我,我還有什麼活頭啦……”越說聲音越大,那邊想必抗不住了,答應立即回來了吧,可這邊還不依不饒:“隨你尊意啦……我算是瞎了眼……當初追求我的人那麼多……賓個不比你強……”賤得實在叫人聽不下去,朵拉原本轉身就走的,後來聽她這麼有腔有調有板有眼地假哭,索性又走了回來,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看她表演。依著少奶奶,就想賴了工資不給的。無奈朵拉來美國久了,既不那麼好騙,也比較務實,不那麼氣性大了,就嚇唬她說:“不給工資,可以。我去找律師,還去找你先生的老板。”說著轉身就走。說不怕老板是假的,也知道美國律師的厲害,少奶奶立即止住哭腔,示意婆婆去追朵拉。老太太做好做歹,少奶奶不情不願,磨來磨去,到底還是少算了她幾天工資。朵拉哈哈一笑:“原來你們的錢就是這樣賺的?”這時朵拉已有了住處,和四個女孩子合租了一家新移民的一個車庫。就像現在北京的許多安徽小保姆或江蘇小裁縫合租郊區農民一間閑房或偏廈一樣。白天出去幹活兒,晚上回來睡覺。披星戴月地早出晚歸,手頭也多少有了些存錢,不像過去那麼困窘了。

但美國的錢,哪裏是經花的。

所以,找工作仍是當務之急。

每天在大街上遛遛逛逛,不時推門進一家店鋪問:“hei,用人嗎?”用就進去,四個鍾頭,八個鍾頭,三天五天,都行。騎著馬找馬,不能坐吃山空呀。現在朵拉早已自稱是“洋串聯”的高才生,是打工的老油條了。

這天早上,正從一家雜貨店被拒出來,忽然看見紫薇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迎麵走來。“薇薇!”她高興地大叫起來。因為自己忙,又因為生舅舅的氣,懶得上他們家去,朵拉最近很少見到紫薇。“hei,朵拉!”紫薇雖然也很高興,卻好像嚇了一跳。“打扮得這麼漂亮,上哪兒去?”

“上課呀!”

“不是下午班嗎?”

“唔……”紫薇忽然臉一紅,“就不許人家趕不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