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沿著海邊走,深秋的舊金山雖然並不很冷,在鬧市區穿短裙的仍大有人在,可在海邊就不一樣了,海風很涼,走得離海越近海風就越逼人。海浪高高卷起,永無休止永不疲倦地衝擊著海岸,海風中不但滿含濕氣,還不時夾帶著細微的水絲或水粒。
朵拉不是一個人,她手裏牽著一條狗。
這是一條純種的melttes小雌狗,十分名貴。通身雪白,隻有鼻頭是黑的。兩隻眼睛也漆黑漆黑,隻是因為額頭和麵頰上的毛太長,就變得深藏不露了,隻在它高興時或集中精力想凝視什麼時,把額毛一甩,露出兩隻漆黑閃光的眼珠,就像時髦女郎把額發甩開,用明眸睇視你一樣,那神情是既動人又極其美麗的。
小狗現在很高興,跑跑就站一下,側著頭,一會兒用這隻眼,一會兒又用那隻眼斜睨著朵拉,它知道朵拉是很愛它這淘氣樣兒的,常會因此而抱起它來吻它。
它是很聰明的,可朵拉現在對它的媚眼和頻送的秋波視而不見,渾然不覺。
唉!它真枉費了心機,它怏怏地往前跑了,跑得那麼快,套在朵拉手上的狗韁繩勒疼了朵拉的手,朵拉這才驚覺過來,叱道:
“雅娜!”雅娜站住了。乖覺地用一隻眼睛眨著,向朵拉討好,可朵拉仍然不理它。
朵拉正在想心事。
唉,一切都糟透了。
首先當然是天亮,自中秋晚會他從此銷聲匿跡之後,一切努力都像是打在了橡皮牆上,隻有聲音,沒有反應,那噗噗的聲音悶得能叫人發瘋。
知道他是有意躲避自己以後,朵拉哭過,喊過,揪過自己的頭發,捶打過自己的身軀……真恨死人哪!你就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嗎?
但朵拉就是朵拉,她不會永無止境地沉溺在頹喪中。她的既定目標是音樂學院,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阻撓不了她。
為了忘卻,為了平複傷痛,或者不如說是為了麻痹自己,她打三份工,一天連軸轉。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真像死人一樣。可是不知怎麼,半夜卻又常常驟然驚醒來,而一醒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輾轉反側,思前想後……
哦,原來死人還會醒來?朵拉這才懂得了愛情的力量。夜半驚醒,一身冷汗,透心的涼意,那滋味是沒嚐過的人終生難以體會的。
不到一個月,強壯的朵拉就以經常性眩暈及突發性休克,被醫生診斷為“營養性貧血”。她明白,她必須終止這種“惡治”了。她想她必須重新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可哪裏去找呢?正在猶豫焦灼中,命運給她做出了新的安排。她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份安定的工作,就是為伊麗莎白夫人遛狗。
伊麗莎白夫人是舊金山一份晚報的專欄作家。家境富裕,身份很高,因專寫社會新聞而經常出入本地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又經常出國,認識人很多。
把她介紹給伊麗莎白夫人的,是朵拉在漁人碼頭結識的一個新朋友林達。林達是一個熱誠的音樂愛好者,出身音樂世家,本來很有前途,不幸過早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結了婚,一連生了三個孩子……一切都談不到了。於是她把自己的愛好和創造力全都用於這個溫馨的家庭,不遺餘力地培養自己的孩子,她的家庭合唱團是漁人碼頭最受歡迎也是品位很高的音樂團體之一。
天亮帶朵拉去的那次,她沒有在場,她最小的女兒那天正發燒。可當天晚上她就從一個朋友的電話中得知:今天的業餘音樂圈子裏出現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中國女孩子……
以後連續兩三個禮拜,她一直注意,但朵拉再沒出現(朵拉忙於領事館的晚會和沉湎於愛情的風暴中了)。她也就漸漸忘懷了。
上個周末,是一個風和日麗的豔陽天,丈夫和三個孩子都興致很高,全家動手準備了野餐,準備了遊艇。要舉辦水上音樂會。
去漁人碼頭組織其他遊伴及節目時,她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一個甜美的、憂傷的、動人的女中音,經過專業訓練的耳朵立即發現了專業水平的聲音,唱著她不熟悉的異國曲調……
這時她並沒想起那個友人的話,她隻是身不由己地循著聲音找去。在一大圈遊人的包圍中,一個中等身材的女孩子,穿著一身大紅的運動衫褲在那兒動情地唱著。她吐出的歌詞是一種她從沒接觸過的異國語言,但她唱的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一聽就懂的愛情。不,不是愛情的歡樂,而是愛情的痛苦。是生離?是死別?她還要慢慢分辨,但這痛苦是那樣強烈、那樣深沉,那樣柔腸百轉,那樣撕心裂肺……使她情不自禁地悲從中來。
這個女孩子從哪裏來?看來年紀還不大,怎麼能表達這樣深刻而濃烈的人生況味?她一定經曆過失戀的痛苦。這是一個黃皮膚的女孩子……哦,像閃電穿透烏雲,她一下子想起了友人的電話。她一定就是那個自己想尋找的中國女孩。
是的,這女孩確是朵拉。在一曲唱罷,人群熱烈的掌聲中,她急急地撲了進去,擁抱了那個女孩。
“我找你很久了。”
“是嗎?”朵拉驚奇地說。
“我叫林達。”
“我叫朵拉。”
“哦,朵拉,朵拉……”她像唱歌一樣地說,“我想請你去做客,去參加我的水上音樂會,好嗎?”
“可是我要去打工。”
“星期天還要打工?去請個假。好嗎?”
“我……我打著三份工。”
“三份工?”她驚呼了起來,“你為什麼要這樣糟蹋自己?不,不,三份工通通辭掉,立即辭掉。我給你介紹一個最好的人家,一份最好的工作……”到美國以來,除了自己的同胞,這是朵拉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熱情的關懷,親人一樣的擁抱,她幾乎落下淚來。可生活的艱辛不敢讓她輕信,她遲疑地說:
“謝謝。可如果萬一那家人不需要……”
“那沒關係,你可以先住在我家——”
“那怎麼可以?”
“那怎麼不可以?”她發現朵拉遲疑中流露出來的自尊自重,她越發喜歡這個倔強的女孩子了,於是理解地說:“我有三個孩子,我請你做他們的babysitter,每小時八元,行嗎?”
“謝謝,”朵拉欣喜卻仍然自持地說,“我接受這個工作,不過每小時按舊金山的市價,隻給五元就夠了。”“!你這個小人兒,真是個好女孩。那麼,走吧。”
“你給我地址,我明天來報到。好嗎?我還得去向三個老板辭工呢?”
“他們對你好嗎?這——三個老板?”朵拉搖頭。“那還辭的什麼工,炒他們的魷魚算了,統統地,嗯?”她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美麗的牙齒。
“對,炒他們的魷魚,統統地?”朵拉突然覺得心裏這樣豁亮,也大笑起來,並且嚷道:“炒老板魷魚囉!我炒老板魷魚囉!一氣就炒三個囉——喂——”旁觀的人,有的聽懂了,有的也不明白,隻見這兩個女人又叫又笑,那麼高興。就劈劈啪啪地給她們鼓掌。朵拉上了林達的遊艇。哦,這一家人這麼可愛!三個孩子更是讓人愛得心疼:他們那樣認真地熱愛音樂,唱起歌來樂感那麼好,感情那麼真摯,聲音那麼清淳,粉紅的小嘴唇一開一合,就像正在迎風盛開的花瓣。這是朵拉到美國後最痛快的一天。也是她命運開始轉折的一天。果然,伊麗莎白夫人暫時無法要人。“林達,親愛的,謝謝你那麼關心我,關心雅娜。可是,我這兒的小姑娘要三天以後才走,我沒有地方給朵拉住。怎麼辦?你能原諒我嗎?”從電話裏傳來她的聲音委婉而堅決。“當然。我這樣突然地打擾你。可是你一定會喜歡朵拉,這確實是個可愛的女孩……”
“也許……”
“沒有問題,我可以讓她先住我家。”
“或者,工資我可以從今天算起……”
“哪裏的話,她是我的客人。”美國人在錢上就這麼認真,這三天朵拉在林達家,幫她打掃房屋,收拾花園,剪草坪;和她一起做飯,教她做中國菜,也向她學習如何烤蛋糕……在一起,彈了多少琴,唱了多少歌,得到了多麼暖人心脾的關懷,可臨走時,林達仍然要付她工資。朵拉急了說:“中國人不習慣這樣。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客人嗎?”林達也急了,說:“美國人不習慣那樣。你不是為我工作了嗎?”
“那我會傷心的。”朵拉說。“你不要我會很不安的,朵拉,你要盡快地習慣美國的文化。在家裏,我的孩子為我幹了活我都付工資,我和媽媽一起出去吃飯如果我沒說請她,她都自己付費……”
“那我在你家吃飯不也得付錢嗎?”朵拉這回以為抓住了理。“我說好了是請你來做客的呀。”沒想到林達搖搖頭說,“工錢呢,也是我們兩人談好的。不是還討價還價了嗎?喏,拿著。不要使我不安。”有什麼辦法呢?朵拉隻好慢慢習慣美國人在錢上的這種認真吧。去伊麗莎白家,是林達陪她一起去的。林達家十分溫馨,卻並不富裕。伊麗莎白家就大不相同了。住在山上富人區,是一座乳白色的三層樓房,那麼大的花園,盛開的鮮花,合抱的大樹,襯著不遠處藍藍的大海,邁進大門簡直就像一步走進了童話世界。朵拉吸了一口氣,怎麼還會說沒有屋子給她住。住定下來,她才知道,這兒的層次比起莎麗妲就又高多了。房子雖大,用途太多:有大客廳,小客廳,大餐廳,小餐廳,大書房,小書房,藏書室,吸煙室,健身房,彈子房,男主人臥室,女主人臥室,客人臥室,客人起坐間……
仆人有仆人的住處,有仆人單走的樓梯。有男管家、女管家,男仆、女仆、司機、廚師、花匠……朵拉的工作文雅一點說,就是帶雅娜散步,直白一點呢,就是遛狗。
“我的天!”朵拉想,“不是說美國是商人的世界,作家都很窮嗎?”漸漸地明白了,伊麗莎白寫作隻是為了消遣,為了社交。她的丈夫是個大金融家。伊麗莎白近五十歲了。她和三十多歲的林達是忘年交,用她的話說,是最好的朋友。也因為伊麗莎白畢竟是個作家,有點文化,欣賞才能,所以對朵拉還很客氣。“你可以用我的鋼琴,也可以練聲,但必須是我和先生不在家,家裏也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們待仆人很寬,我對你的要求隻有一個,就是要愛雅娜。”她用愛字用得這樣輕易,朵拉覺得心髒一陣痙攣。幸虧雅娜還惹人憐愛。“你幹不長,考音樂學院的時間快到了。林達,你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
“我考慮到了,伊麗莎白!你會懂得我為什麼一定要你雇用她的理由。”
“我隻懂得你給我帶來了麻煩,雖然你是我的朋友。”
“正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深深了解你是多麼愛才,多麼仁慈,多麼肯於助人……”來美國這麼久了,朵拉雖然早領略過美國人的直率,可看著伊麗莎白這麼當著人議論自己,斥責朋友,還是很不習慣。林達雖然比你年齡輕,可朋友不是應該互相尊重嗎?她幾乎想拉著林達轉身走了,不侍候了。更犯不上叫林達為自己受委屈。可林達直對她眨眼睛,事後對她說:
“我忘記告訴你了,伊麗莎白是英國貴族的後裔,她雖然出生在美國,可貴族習氣很重。你就適應她一下好了。人生的路很長,需要妥協的地方很多。何況她人很好,心腸很熱……過幾天等她聽你唱了之後,我會要求她把你介紹給音樂學院的教授的……”朵拉這才明白林達的苦心。
“哦,林達,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