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有個家,一個溫暖的地方。
在我寒冷的時候,我會想著她。
我多想有個家,一個安全的港灣。
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
誰不想擁有一個家,偏偏我就——沒有了她。
即使淚落如雨,也隻能自己輕輕地擦。
我好羨慕人們,受傷後可以回家。
而我隻能孤單地——孤單地浪跡天涯……
這是一首幾年前曾風靡整個中國內地的流行歌曲。世紀年代末剛剛粉碎“四人幫”不久,各種思潮風起雲湧,沉渣泛起。意識形態領域的一些“精英”們或是為了標榜自己,討好青年;或幹脆就是為了爭當青年領袖,有意把水攪渾,片麵地鼓吹反傳統、反權威,要“打破一切條條框框”。什麼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全是狹隘的“封建殘餘”;什麼國家、什麼民族?少來這一套“假、大、空”!“自我才是一切,他人是地獄”……既然“精英”們著書立說並身體力行地如此教導他們,可憐又可愛的青年們哪裏會想到這些“精英”們渾水摸魚的禍心呢?於是不但在政治上按照他們的口號去“自我設計”、“自我實現”,“爭當世界公民”……在生活上,也仿效著“性解放”、“玩世界”、“玩生活”。既然“中國的家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湊合”,那麼也就學著隨心所欲地玩弄感情,拋棄家庭吧!
幾年過去了。
結果呢?自然是“精英”們名利雙收,為更大的野心積累著資本。受騙的青年們則白白浪費了青春:輕則一事無成,重則身敗名裂,傷害了親人也傷害了自己。
這首關於家的歌曲之所以能在年代初風行一時,就是因為唱出了一些誤入歧途痛定思痛的青年心態。是省歌舞團在一次業餘歌手演唱會上發現的,創作室主任立即加以整理提高,改動了一些詞,重新譜了曲,並加了一段副歌。副歌其實隻有四句詞為:
可我沒有家,我沒有家……
在我年輕氣盛的時候,我不在意地拋棄了她……
別看這四句詞表麵上不起眼兒,可內涵十分豐富:是孤獨流浪漢的傷感情懷;是對美好生活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悲哀;有痛定思痛的柔腸百轉;有上當受騙後的憤懣無奈;有青春不再永難彌補的深深惆悵;有對後來者情真意切地諄諄勸告……加上起用了團裏一個最好的男中音扮成一個無家無國流浪漢的形象,身背一個小小行囊,手裏彈著電吉他,每唱一段,樂隊就齊聲伴唱副歌。充滿溫馨回憶與美好憧憬的領唱與追悔莫及的悲傷孤獨現實的伴唱,既襯托和諧,又對比強烈,效果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老狼不但立即拍板:“上!”還獎勵了發現者和改編者。演出一炮打響,引起轟動效應。全國各個歌舞團體都派人來學,大大出了一陣風頭。全團一致通過給這個節目全體人員記了一個集體功,成了省歌舞團一個多年屢演不衰的看家曲目。
紫薇當時並不怎麼喜歡這首歌,雖然她是它的報幕員,也為它的受到熱烈歡迎和一再返場而高興,但她並不真正懂得它。或者說,並沒有足夠的生活經曆去理解它,對它還缺乏血肉相連的息息相通……
可不是嗎?那會兒紫薇有一個無比溫暖的家,有至親至愛的爸爸媽媽,要愛人有周峻,要朋友有朵拉……腳踏著錦繡中華的廣袤大地,巡回演出走到哪裏都四海為家。這支歌雖然受歡迎,畢竟隻不過是一支歌罷了,他們團引起轟動效應的歌兒多著呢?
出來以後就大不相同了,腳踏著的是異國土地,頭頂的是。久在異鄉為異客,本身就有一種特殊淒涼的況味,何況現在連朵拉也不再聯係,茫茫宇宙,滾滾紅塵,剩下給紫薇的就隻有一個他,一個大衛了。
大衛雖然很愛她,給她營造的小窩很豪華,可她心裏總是不踏實,時不時還有那麼一點沒著沒落的驚慌。每當這時,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這首歌,想起它完整的舞台形象,想起團裏排練它時許許多多溫馨的往事,想起它首演時的轟動,以及屢演不衰的盛況……就會身不由己地輕輕哼唱起來,一邊唱一邊淚流滿麵,覺得鑽心的疼。
對朵拉,她並不是不想聯係,而是怕朵拉誤會她是在玩火。因此,總想等離婚有個眉目再說,離婚有了眉目時,又想等有個結果。好不容易自己離成了婚時,又盼著大衛離婚有個眉目……
大衛離婚是那麼容易有眉目的麼?於是她就常常給朵拉撥響了電話重又掛上,想著朵拉,想著爸媽,想著家鄉縣城外的那條小河,一邊哭著一邊唱起這首歌。先是給自己唱,後是給大衛唱。大衛不在的時候,就給丹尼爾唱。第一次給大衛唱時,她自己是泣不成聲,一向鎮定自若的大衛也不禁濕潤了眼眶,緊緊擁著她說:“薇薇,親人兒,難道這裏不是你的家?”
“不是。這裏——隻是一個小窩。”
“這個小窩不溫暖麼?”
“溫暖,但是——不安全。”
“有我愛你,保護你,怎麼會不安全呢?”
“因為你——是不自由的。”
“薇薇,你太看重形式了。”
“因為社會要求形式呀!我這樣,不明不白地算什麼?”
“薇薇,你現在是在美國。美國,像我們這樣的多著呢。隻要我們彼此相愛,這個小窩溫暖,我們就已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不是嗎?”
“不是。”紫薇緩緩地搖頭,“我們畢竟是中國人。中國人家庭的觀念是很強很強的……”
“薇薇,我的小人兒,你的小腦瓜裏還有多少舊的觀念需要拋棄呀……”
“家庭的觀念能拋棄嗎?拋棄了家庭的觀念,我們還成其為人嗎?我們畢竟是人,是不是?我們不是小貓小狗。有個溫暖的小窩就窩在裏頭滿足了,那不成了小貓小狗了麼?”
“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大衛生氣了,“你以為我不想和你建立家庭麼?”
“我不知道。”紫薇也生氣了。
“我不是正在辦離婚麼?”
“我可已經辦了離婚了。”
“你不再愛我了,薇薇,”大衛悲哀地說,“你看你那咄咄逼人的樣子,我怎麼會不想離婚?我是離不掉啊……”
“離不掉就不要離了?”
“誰說不要離,我不是正在離嗎?”大衛又擺出一副英雄受難的臉色,兩隻眼睛陰鬱地望定她,“你不再愛我了,薇薇,不再愛我了……”薇薇最受不了他那副英雄受難的臉色,特別是看不得他那兩隻滿蓄著痛苦的眼睛。每到這時,往往是她先落下淚來,撲過去抱著他,吻他,安慰他:
“我愛你,愛你,死也愛你!哦,大衛,我的大衛!是我不好,我不好,不該這樣逼你……”
“我不好!當然是我不好,我讓你受委屈了。我的小人兒,甜人兒,我一定不會讓你老受委屈的,我要再去找律師,好律師,離婚,離婚,一定離婚……”事情鬧到這分兒上,還有什麼可說的?
每一次紫薇唱這支歌,他們兩人都大同小異地鬧這麼一場,鬧完雖然更加如膠似漆地摽上一陣兒,可大衛離婚的事卻仍然不死不活沒個下文。弄得大衛不要說聽,隻要一想起這首歌就膽戰心驚。紫薇呢,也越來越不敢唱給他聽了。因為那實際上不啻是柄雙刃劍,既傷他也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