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街上沒有人。
湯亦新把車開到一百邁以上往醫院趕。趕到醫院,說是天亮正在手術室搶救,已知道的撞斷三根肋骨,不知是左腿還是右腿粉碎性骨折,人現在還昏迷不醒。
湯亦新隻好坐在走廊上等,心急火燎地想心事,一邊聽巧莉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地說。
“……都怪他這人個性太強,太好勝,在公司和老板搞不好,和頂頭上司也搞不好……一生氣就拉出來另幹。我說勿來事,勿來事咯,儂有多少本佃?有啥咯背景?通通沒有的呀……把個人累得來七顛八倒咯,哪能不出車禍呢?伊就是不肯聽我一句閑話,就是勿聽,勿聽我咯呀……伊啥辰光聽過我的呢,儂倒講講看……”巧莉平常普通話蠻好,一急一氣上海話就全出來了。
亦新嘴裏答應著,手還不斷撫著她的肩安慰她,心裏卻想:你問我,我哪裏知道。我一共和你不過見了兩三麵,還都是party上,或在餐廳裏……
心裏也不免埋怨天亮,那麼大一家有名的公司,多少人想進也進不去,怎麼說拉就拉出來了。自己另幹,靠的誰?有多少資本?多少客戶?多少生意?……拉出來多久了?上次和天亮見麵,也就是幾個月之前吧,還沒聽他說……唉,這麼說,醫藥費……當然,醫療保險天亮是有的,可他的醫療保險是哪一種?老天,也不知他買保險沒有……
多少平常想不到的問題一下湧到了眼前,隻在嘴邊打轉,可巧莉哪裏容他張口:
“伊,派頭還來得個大,車換新咯。房子嚜,也要買咯,這下倒好,樣樣要付銅佃咯呀,哪能辦,哪能辦法呢……”
“不要急,不要急,辦法慢慢想,大家想。還是人要緊。”亦新說。這人好像說的是她,其實,惦記的還是天亮。奇怪,這女人原來印象挺好的。嬌小玲瓏,精明挺括,怎麼現在……可見看女人不能光看外表。當然,事攤在她頭上,自然她想的比自己實際。也許,這恰恰是她的精明之處。
也許是他的一句“大家想”穩住了她的神誌,也許她敏感到亦新的不滿,也許她本來最惦記的正是天亮,她開始急慌慌地追起路過的護士來:
“小姐,小姐,手術怎麼還不完?危險嗎?到底有多少危險?……”
“對不起,正在搶救,還正在搶救……”巧莉又伏在湯亦新肩膀上哭。
湯亦新一邊忙著算自己還有多少銀行存款,想自己的幾個信用卡,用哪個可以借出多少錢……還有哪個朋友熟人處可以借到錢。在美國,再好的朋友,一提借錢就“sorry……bye”,可畢竟咱們是中國人,同學、同鄉、朋友,都可以暫時通融。當然,也隻有暫時通融……唉!幸虧畢了業,有了工作,公司也給辦了綠卡……要是還在上學?咦……其實要是還在上學,窮學生,倒也好了,可以去找領事館,實在不行回國手術治療……報上登過多少中國駐外使館、領事館星夜趕赴醫院,把一些身患重症的博士後,博士、碩士趕送回國醫治的報道啊!
可現在,天亮隻不過是一個一般的新僑……唉,唉!人生真是莫測,不想一向被人那樣豔羨的綠卡現在倒反令人一籌莫展了。萬幸,手術室出來的醫生說,天亮已經脫離了危險,取掉了兩根肋骨……人則還沒有醒過來。亦新鬆了一口氣,一看天已經大亮,想想天亮得有人守候,又忙不迭地去請假。經理很不高興,亦新假裝沒聽出來,一迭連聲地答應馬上去電話把手頭工作交代給同辦公室的同事,yes,yes,ok,ok,不會出錯,一定不會出錯!放下電話,頭上已密密地沁出一層汗珠。我的媽,這才是請兩天假!要是在國內,哼!甭說兩天,爹病了,娘病了,朋友出了車禍,自己頭疼腦熱,撥個電話還不是隨便就來它個三天、五天、一星期。聽說,這些年更鬆了,甭說事假、病假,老婆坐月子,丈夫陪著坐的還多的是呢!女同誌生個孩子一休半年,男同誌也幾乎半休侍候……
唉,可惜自己出來沒趕上啊!
話說回來,部門經理準他兩天假就夠不錯的,年關節氣,現在正忙著!再說,經理真給他長點的假,他敢要嗎?他的位子虎視眈眈的大有人在!巴結著做還唯恐人家超過他呢,多泡幾天,唉!就離被炒不遠了。
這就叫競爭。這就是美國。幸虧天亮第三天黎明就醒了過來,含著眼淚謝他。他心裏也酸酸的。大丈夫少來這婆婆媽媽的,他揮揮手:人要朋友幹嗎的?“哦,對了,你看還有哪個朋友需要通知一下?”天亮想想,搖搖頭:“大家都忙……”“你病著嘛!”看這三天,床邊就他和巧莉輪著轉,夠冷清的,公司他和人家掰了,自是不會有人來,可他自辦的那個小公司的人呢?怎麼也不見來?“我這一躺下,他們忙門市還忙不過來呢,”天亮有氣無力地說,“怎麼還能叫他們來?”說的也是。這個小公司不垮才能保證天亮過下去。但是心裏總不免有點悲涼。唉,人哪人!醫療費用,衣食住行……端的是折磨煞人呀!湯亦新今天自己無論如何得上班了。走到門口,想想又走回來問:“真的,一個朋友也不通知?……朵拉呢?”天亮還沒說話,正在給他做冷敷的巧莉一下就抬起了頭:“朵拉?當然不。他現在一點也受不了刺激。”反映真夠靈敏的!亦新想,沒再說話。“不,不用了。請你,誰也不要告訴。”亦新默默地走了出去。上了班,原來再三拜托過的那個同事,隻把大麵的事胡嚕了一下,幾個重要的客戶接了手。其他麻煩囉囉唆唆的事全留著,堆了他一桌子。隻好抓起電話玩命地聯係,賠禮,道歉,說好話,講條件……一天下來,頭嗡嗡地響,一心隻想趕回家去美美地睡一覺。哦,從來沒覺得自己那張拾來的床,這樣可愛!轉過天來,去看朵拉。朵拉驚詫道:“怎麼,你病了?”
“沒有哇,隻是——”隻是什麼呢?不能說。“你臉色真不好,快,小姐,給湯先生一杯濃咖啡。或者,你願意喝點熱湯?”
“不,謝謝,熱咖啡就很好,請加白蘭地。”等手捧著這杯濃濃的熱咖啡,聽朵拉用像唱歌一樣抑揚頓挫的語調給他絮絮說著這些時日的趣事時,他才覺著全身慢慢鬆軟下來。人生,畢竟是可愛的呀!朵拉把各種大小事端一一向他傾倒完畢時,他早已梳理清楚,其中最重要的是兩件:一件是朵拉已經向舒爾茨副教授明白表示,對他的求婚深感榮幸,但由於種種理由以不接受為好……“他很難過嗎?”
“那倒沒有。”朵拉想想說,“當然很不高興,也難怪他……想不到我這麼不識抬舉。”朵拉伸了伸舌頭,一縮脖笑了起來。“那麼,結束了?”他掩藏著喜悅問。“還沒有。他說——希望我再考慮考慮。”
“你怎麼說?”
“ok.“
“ok?”他又急了。“我當然得考慮他的自尊心呀,人家那麼大個男人,又是教授。”朵拉撒嬌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這才熨帖起來。朵拉說的第二件事,也是他完全沒想到的:吉米出院了。“又跑了?”不覺皺起了眉頭。“不是。回家了。”
“回家?不會再重蹈覆轍,功虧一簣?”
“不會。”朵拉笑得像朵花。“你這麼有把握?”
“當然。”
“那你又得——分心關照他了!”他悶悶不樂地說,“唉!人生的義務真多呀……”
“根本不是義務。隻不過是一筆良心債。”
“所以呀,這世界!沒良心的人活得最輕鬆、自在。”
“也許。不過有良心的人活得也快活。”
“此話有解?”
“有解。”朵拉笑吟吟地道:“你看見周小姐了嗎?”
“哪個周小姐?”
“在我店裏打工的周小姐呀。”亦新隨便環視了一下:“沒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