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生不但收留了紫薇,而且對她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

他把自己的房間讓給她住,每天不當班的時候就來陪她,侍候她,給她熬湯,給她做飯,定期送她上醫院檢查,陪她散步。為了讓她高興,也為了胎教,還專門租了一架鋼琴彈給她聽,兩人一起練二重唱……

隻有一樣不許,不許她進賭場,即不許看見他小醜的表演,小醜的形象。直到把她送進醫院。她生了一個八磅的女兒。很可愛很美麗的女兒。陳景生侍候她坐月子,愛孩子似乎比她更甚。一句話,把她們娘兒倆照顧得無微不至。“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紫薇常常含淚問他。“我也不知道。也許,我離家久了,就把對家對家鄉對祖國,對同誌、對親人、對母親、對妹妹……的感情全用在你身上了。”他唯獨沒提情人。他並沒要她做情人。紫薇從小被男孩子追慣了,心裏很有點納悶兒。滿月之後,紫薇要找工作。他說你再多休息休息,我養得活你們娘兒倆。紫薇說沒有這個道理,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他沉默了半晌,說也好。他第二天就帶她去愷撒賭場見部門經理,原來他早在那兒替她聯係了一個侍應小姐的工作,給賭錢的客人送酒水……他自己呢?卻轉到“馬戲團”賭場去了。紫薇說為什麼為什麼,咱倆一起工作不是更好麼,多少有個照應啊。他說這樣我也會照應你的。紫薇問:“到底為了什麼呢?”他說:“避免彼此看了傷心。”一句話把紫薇說哭了。她又想起了他們兩人在省城時那年輕美麗,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歲月。他曾是一顆光芒四射的星。她也曾是一顆星,雖然沒他輝煌。“那我到‘馬戲團’去就得了,幹嗎你……”

“那兒檔次比這兒低,而你是女孩子。”

“還女孩子呢,都女孩子的媽媽了。”紫薇苦笑說。

“不要說粗話。”他嗔怪她道,“在我眼裏,你永遠是那輝煌大幕前的女孩子。”他兩眼深情地凝視著她,弄得紫薇簡直不明白:他是不是愛上了她。夢兒兩個月。紫薇一反在美華人都給孩子起洋名的慣例,給女兒起了一個極典型的中國名字:夢兒。夢兒兩個月這天,兩人買了花、糖、酒、蛋糕……在一起祝夢兒健康。又唱歌,又跳舞,又逗孩子,耳鬢廝磨直到深夜。這天lasvegas很冷,窗外風呼呼的,凍得人手腳都疼。屋裏暖融融的,爐火熊熊……

到了兩點,他突然去拿外衣,說:“實在舍不得走哇。”

“那就別走了唄……我在起居室給你鋪床。”他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不,這不好。”

“我沒有別的意思。”紫薇說。

“我也沒別的意思。”他說。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又瞎說了。我是尊重你。”一句話說得紫薇心裏好熱,兩眼淚盈盈的,看著他說:“你甚至連問……

都沒有問過我……”

“你已經夠傷心的了,我為什麼還要戳你的痛處呢?”

“如果我願意都對你說呢?”

“請不要!我的心裏、眼裏已經裝了太多悲慘的故事……”

“這就是為什麼那天我離開lasvegas時,你追上來又給我一個地址的緣故……你那時就知道我有一天會需要你的幫助?”景生默默點頭。“你還幫助過這樣的中國女孩?”紫薇臉白得像紙,“是嗎?……幾個?”

“好幾個。”

“後來呢?”

“什麼後來?”

“她們現在……”

“你非要我說?”“非要。”

“有一個嫁了人。有兩個自殺了。有兩個給人當外室,還有幾個,幹脆……就在此地當妓女……其中兩個還吸上了毒……”

“天哪……這麼多!”

“這還隻是我接觸到的……不過別忘了,這兒是lasvegas……”

“……她們有時還來找你嗎?”

“不。如果你——是那個意思,那麼我告訴你:我在國內,當‘明星’時,就崇拜過性解放,是有名的風流小生嘛……”他冷笑一聲,聲音極苦澀,“到美國後,更不把這當回事了……可是,對自己的同胞,特別是落難的同胞,決不!”他把門一甩就走了,留下紫薇羞愧難當。覺得自己太糊塗了,太蠢了,怎麼能問出這種語意含混的話來,第二天忙不迭地向他解釋和道歉時,他卻又若無其事地笑道:“沒事兒,都過去了。”紫薇怯怯地望著他,不明白是這事兒過去了,還是說往事……都過去了?隻是那北京男女孩子們慣說、外省隻有演員們才學得會的帶著濃濃的京腔的“沒事兒——”又勾起她多少鄉思,多少親情啊!

日子就這樣一連串、一連串地消逝。轉眼夢兒半歲了。半歲的孩子多麼可愛啊,不但會哭會叫,會和你交流,會咿咿呀呀地和你“對話”,會親吻你,會抓撓撓兒,會啃自己的腳指頭……做出許多大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令你心裏顫顫地驚喜,驚喜又感動。紫薇的生活又有了重心,有了慰藉,甚至似乎又有了希望……

日子也許就這樣過下去了,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景生臨回住處時對她說:“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哦?”正在和夢兒嘰嘰嘎嘎逗著玩的紫薇抬起頭來,“和我……商量?”

“是一件大事。”看景生從沒有過的躊躇,紫薇預感到什麼大事要發生了。什麼事呢?不會是他也……紫薇心裏正亂著,景生也打退堂鼓了,說:“要不,過幾天再說也行,不急。”

“不,”紫薇捋捋頭發,坐正了,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就現在——說吧。”

“好。我的護照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

“哦,”紫薇這才想起他沒有綠卡,他拿的是自費留學生五年的護照。影劇專業學費太高,他這才邊打工邊念幾個學分混到今天的,“嗯,延期沒有可能嗎?……”

“不是沒有可能,是我不想這樣混下去了。”

“嗯,”紫薇想起在舊金山好些混混就混黑了①的藝術家們,心裏很不好受。他對自己這樣好,自己怎麼從沒關心過他的這個問題呢,沉吟了一下說:“要不,我們結婚吧,辦了手續我立即替你申請綠卡……”紫薇這樣說是有理由的。不知為什麼在賭城lasvegas結婚特別容易,以致美國各地方許多有特殊原因或要加急辦理結婚者都紛紛趕到此地來。他們兩人都在這裏,豈不更是近水樓台!……

“不,”沒等她說完,景生立即打斷她說,“你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沒這個意思。我的意思也不過是……這樣,可以幫你申請綠卡……”

“薇薇,你就從沒想過除了申請綠卡以外,還有別的路嗎?”

“別的路?”紫薇一時發懵。困惑地看著他。

“回去,回國去。回——家去。”景生熱切地說。

紫薇和他在一起這麼久了,從沒見過他這樣熱切。

“薇薇,你真從沒想過要回去嗎?”

“怎麼沒想。做夢都想。”紫薇淒然說,“可還回得去麼?怎麼回去?你還好,也許還可以回話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