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姓年輕人暗自歡喜,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孟姓書生輕輕碰碰他,俯到耳邊輕聲道:“李兄,他們在誇獎令尊大人。”原來,這位李姓年輕人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大名天賜。李大人說的好,臨老得子,皆出上天之賜,故而得名。十八年前李大人到兗州時他還在繈褓之中,如今已經是一個健壯的青年了。兩位同伴一個名喚王致遠,一個名喚孟文英。都是官宦子弟,人品不俗。平日裏天賜與他們評古論今,暢談胸中抱負,彼此許為知己。
對父親的讚譽之辭,天賜平日裏聽得太多了。那些人不是父親的下屬,就是他的同窗學友。也不甚放在心上。今日聽到幾個素不相識的人誇獎父親,顯然是由衷之言,不會有虛假的成分。天賜暗自欣慰,喜上眉梢。
忽聽對座的那個粗壯大漢放聲大笑,笑聲中滿是嘲弄之意。偏偏一旁還有湊趣之人,發問道:“二哥因何發笑?”
那二哥譏嘲道:“狗皇帝搜刮民脂民膏,貪得無厭,天高三尺。狗皇帝手下的一群貪官汙吏個個貪似惡鬼,狠似豺狼。狗官李明輔隻因刮得少了些,貪的少了些,便被人稱作青天大老爺。你說好笑不好笑?”
同座四人一齊大笑。那發問之人道:“二哥說的不錯。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有什麼清官。狗官李明輔表麵上沽名釣譽,骨子裏還不是一樣的貪毒。”
這四人聲音十分洪亮,引得樓上茶客人人注目,顯然都聽到了。天賜更是字字入耳,不由得怒火填膺,當即就要發作。王致遠卻先按捺不住了,一躍而起,指著那大漢罵道:“狗頭,好大的狗膽!竟敢辱罵李大人。咱兗州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爾等放肆。”
那大漢也不示弱,長身而起,抱臂當胸,邪笑道:“狗官的兒子是小狗。我說小狗,老子天生膽大,就是不怕王法。你能把老子怎麼樣?有種就上來試試。”
王致遠怒不可遏,當即就要動手。孟文英大為焦急,慌忙將他拉回,又按住躍躍欲試的天賜,低聲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兩位何必跟這兩個蠢物一般見識。坐下來,喝茶,喝茶。”讀書人有涵養,動手動腳有失體統。兩人強壓怒火,悻悻坐下,對鄰座挑釁的目光,譏諷的言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經過這一場糾紛,三人興致大減,匆匆飲了兩口便付帳離去。出了茶樓,王孟二人相繼告辭返家。天賜鬱鬱獨行,思緒起伏,忖道:“父親一生兢兢業業,為國為民。所作所為無愧於天地,無愧於黎庶。到頭來卻被那幾個狗頭無端辱罵。父親常講:當今天子是難得一遇的聖明君主。那幾個狗頭卻說了許多無禮的言語。聖人教導後世要是是非非,善善惡惡。那幾個狗頭難道是睜眼的瞎子嗎?”
思忖間轉過了幾道街口。路邊是一座院落,青磚的院牆,紅漆的大門。已經到家了。天賜輕扣門環,高聲喚道:“存義叔,我回來了。”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應門的是一個銀發老者,皺紋堆砌的老臉上滿是笑意,說道:“我的好少爺,你總算回來了。小姐等了整整一個下午,心情壞得很。少爺可要小心點。”
天賜笑了笑,問道:“我爹回來了嗎?”存義道:“還沒回來。”天賜點點頭。父親平日忙於公務,一向回家很晚。天賜已經習以為常。
這時忽聽堂上傳來一陣銀鈴似的聲音:“哥哥,你怎麼才回來。人家等了你好久。”笑聲中連蹦帶跳跑出一位清秀的小姑娘。這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輕盈,眉目如畫。穿一件大紅的勁裝,鬢邊額角汗意未消。手中提著一口窄鋒長劍,劍刃未開,是練功用的鈍家夥。
一見到妹妹的如花笑靨,天賜抑鬱的心情一掃而空,說道:“今天顧老夫子興致極高,講起書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家聽得入了迷,所以散學晚了點。”
小姑娘抱著哥哥的手臂,撒嬌不依道:“鬼話連篇。一定又是同你那幾個狐朋狗友鬼混去了。老實招供,我猜得對不對?”
見此情形,天賜更加不敢實話實說。索性繼續胡謅:“我的好妹妹,哥哥天膽也不敢騙你。你仔細看看,哥哥即沒有灌黃湯灌得爛醉如泥,也沒有打爛仗打得鼻青臉腫。怎麼能說是鬼混去了。今天顧老夫子講《論語》講到暮春浴沂這一節,就聖人‘吾與點也’這一句闡發了一通高論。獨辟蹊徑,言前人所未言。哥哥受益非淺。”
小姑娘道:“這段書我也曾讀過。講的是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四弟子侍坐言誌。子路冉有公西華皆願出將入相,隻有曾點說什麼‘浴乎沂,風乎舞兮,詠而歸’雲雲。孔聖人讚同曾點,感歎‘吾與點也’。這段書朱子早有批注。顧老夫子狗尾續貂,一定乏味之極。”
天賜哂笑道:“囫圇吞棗,不求甚解,謬之極矣。僅從字意上理解,‘吾與點也’的確是讚同曾點之誌。顧老夫子卻另有高見。曾點之誌不過是獨善其身,與聖人兼善天下的本意大相徑庭,不值得後人仿效。好男兒誌在四方,理當以天下為己任,普救世人。子路冉有之誌才是正理。聖人這句‘吾與點也’不過是周遊列國屢受挫折之後,悲歎王道日衰,世風日下而生的感慨而已。宋儒大多苦拘文理,不問靈性。胡亂批注,豈知聖人的良苦用心。你深中宋儒遺毒,人雲亦雲。殆哉,枉也!”